多少次动笔写母亲,又多少次放下。因为,一是母亲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对母亲情深似海,我怕写不好,不敢动笔;二是每当想起母亲,笔未动,泪先涌,唯有坐在书桌前默默地流泪,任由泪水打湿了纸笔,甚至有时趁一人在家,痛快地哭几声,心里才能安稳。
母亲的娘家在本乡河头村,离我家很近,有二三里路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她家里很穷,土改时被定为雇农,分了地主家的房子居住。记得小时候去舅舅家,只见房门很大,一对威武的石狮蹲在门口左右,房屋雕梁画栋,地面青石铺成。庭院很深,有好几进房,分住着好多户穷苦人家。舅舅的家在最后一进房的东边,有一间上房,一间厦房,供全家老小居住。
母亲是何年何月嫁到我家的,不得而知,对母亲最初且至今未忘的印象,可追溯到我的孩提时代。记得四五岁时,舅舅家过会,吃罢饭后,母亲领我去门外玩,在街上碰到几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现在称闺蜜),便站在一起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大人家说话,小孩子无事可干,我就拉着母亲的手,仰头观望着大人们说话,仔细打量起母亲。母亲皮肤嫩白,圆脸大眼,长长的睫毛随说话一闪一闪,齐耳的短发随风一飘一飘,真是美丽脱俗,气度不凡。母亲虽出身寒门,却天生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怪不得村里人羡慕父亲命好,娶了一个好媳妇,夸赞母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一
大凡所有的母爱,都是从疼爱孩子体现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兄妹四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有时候大的穿不上了,改后给小的穿,衣服烂了,补个补丁接着穿。但是,不管我们啥时候穿出去的衣服,母亲都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棱棱整整,我们穿着舒适,也显得精神。春夏的单鞋、冬天的棉鞋也是母亲亲手做的。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鞋帮是用穿不成的旧衣服裁剪后,用面糊一层层黏起来,晾晒干后裁剪而成的。就连夏天穿的凉鞋,也是母亲找来车胎等胶皮,剪好后做鞋底,用麻绳线做成镂空的鞋帮,穿着不但舒适,而且走泥里、水里都不怕。我上小学高年级,市面上有了塑料凉鞋,父亲给我买了一双,夏天太阳一晒直烫脚,干脆就不穿了,还是换上母亲做的凉鞋穿。冬天上学,教室窗户没有玻璃,用旧报纸糊着,不挡风寒,有的小孩冻得直打哆嗦,而我们早已穿着母亲做的棉袄棉裤棉鞋上学,令同学们羡慕不已。 1962年前后,自然灾害严重,粮食十分匮乏,就是粗茶淡饭,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饿得直叫,母亲就采摘柳树叶子用开水一焯,给我们当菜吃;把护城河里的苲草捞上来,拌点苞谷面粉,蒸熟后当饭吃;父亲弄回的榆树皮,晒干后碾碎成粉,母亲用它打成搅团给我们吃;玉米秆做的淀粉,地里挖的白菜根都用来给我们充饥。有一次,母亲用麸皮和谷糠做成饭团,我吃后大便拉不下来,憋得直哭,母亲没办法就用清油抹在我的肛门上,硬是用老式锁的钥匙一点一点把粪便抠出来,我才轻松多了。
我们兄妹四人,三个男孩,妹妹最小,因此母亲特别偏爱妹妹。妹妹小的时候,家里情况稍有好转,记得母亲几乎天天会给我一毛钱,让我去村小学后边一家卖蒸馍的人家,买一个蒸馍回来,路上,看着白面蒸馍直流口水也不能动它,我知道妹妹还小,那是专给妹妹吃的。
当年农业学大寨,村里修水库,要在十里开外的沣峪口河道里拉石头,哥哥每天拉三趟,啃点干馍顾不上吃饭,母亲看后心疼哥哥,就用自养鸡下的鸡蛋,打一碗荷包蛋给我哥补充营养。每到冬季,有一件重要的农活,就是给麦地里拉粪施肥,按车记工分,大家争先恐后,干得热火朝天。母亲前面拉架子车,我在后边推,粪土一倒,变成空车,母亲就让我坐在架子车上。乡党们看见就说:“还让娃坐车,让他下来跟着跑。”母亲说:“娃那么短的腿,咋能和大人比呢。”只要是空车,都是母亲拉车我坐车。
母亲不光操心我们的吃穿,也关心我们兄妹几个的学习。母亲虽不识多少字,但知道生字写得好坏,能看懂老师用红笔给作业得的分数。我小时候学习好,母亲经常夸我,让弟弟向我学习。冬天,我就挤在母亲的热炕上看书睡觉,早晨起来,母亲怕我的衣服冰凉,就在炕底下烧一把麦苋火,提起我的棉衣棉裤在火上一烤,朝我身上一披,暖暖烘烘的一点不凉,然后我就背起书包,高兴地上学去了。上小学时,我不但学习好,在校表现也很优秀,从一年到六年级,一直是全校学生中最大的干部。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让母亲讲怎样培养孩子的经验,我好奇地问母亲给人家咋讲的,母亲说:“我就说,我娃听话,学习自觉认真,从来没让大人们操过心。”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母亲说得真有水平。
1977年恢复高考,我参加了考试,由于高中已毕业三年了,加之整天劳动,没时间复习,自己感觉考试没有发挥好,试后情绪低落。一天中午,我躺在门道的床上睡觉,其实似睡非睡,听见母亲和父亲对话。父亲说:“娃是不是没考好,这几天咋一直不高兴,有心事。”母亲说:“没考好就没考好,大不过明年再考,别想得太多,伤了娃的身子。”我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流泪,这就是母亲的广阔胸怀,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等通知的煎熬日子很快过去了,我幸运地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喜出望外地去告诉母亲,母亲高兴地说:“我就说一大早,喜鹊落在咱家窗台上喳喳直叫,我就知道肯定会有喜事上门的。” 我在城里工作后,娶妻生子,每年春节回家,虽小住一天,但母亲都会早早洗净床单,晒干被褥,让我在家住着干净舒适。
二
母亲心灵手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而且人缘很好。哪家儿子结婚,哪家姑娘出嫁,哪家老人去世,母亲都会去帮忙,而且在帮忙的妇女中,肯定是骨干、领头的。
过去农村,姑娘出嫁,娘家会蒸两个脸盆大的白馍,捏成造型,涂上颜料,叫作枣糕。为图好看,还要在枣糕上插上五颜六色的用萝卜刻的菊花、牡丹花,点缀出喜庆吉祥的氛围。而用萝卜刻花的技术,村里没有几个人会,几乎是母亲的独门手艺。每到腊月,姑娘们扎堆出嫁,找母亲刻花的人一天就有好几拨,母亲不熬夜根本刻不出来。我曾建议母亲,把花提前刻好,省得熬夜。母亲说:“萝卜花最好是晚上刻,凌晨用,显得水灵好看。”一到晚上,只见母亲在炕上放置木板,盆子里放着挑好的萝卜,萝卜先切成一节一节,然后用特制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刻。我睡觉时,母亲在刻,中间醒来,母亲还在刻,有时候活多,天快亮了,看见母亲仍在刻。刻完花只是第一道工序,下来还要给刻好的花分层次涂上颜料,插上竹把才算完工。天亮时,有人就来取花,夸母亲手艺好,刻的花水灵好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拿上刻花高兴而去,这时母亲才会躺下睡一会儿。母亲是累了,但她的累和辛苦,不知给多少人家带来了欢乐,给多少出嫁姑娘送去了吉祥。这种活不但累且没有报酬,她却乐意去干,而且干得有滋有味。有的姑娘出嫁,家里准备好嫁妆,都会请我母亲去过目,好像只有经过母亲把关,人家才会放心。 村里小伙子娶媳妇,算是农家最大的事了,得准备很长时间,往往最后,也会把我母亲叫去看看,然后再拾遗补阙,才算停当。结婚当天,婚礼的程序古老而复杂,而这些礼数母亲都懂,她精干麻利,结婚当日,自然就成了受人尊敬的主角。那个时候,不管哪家给儿子结婚,母亲都要忙活好几天。 另外,村里有老人去世倒头,都会喊“快去叫省娃(我哥的小名叫省娃)她妈来”,给老人收拾穿老衣,母亲从不嫌弃,会一直帮人家把丧事料理完毕。
母亲平时话语不多,但心底善良,为人大方,不但在村里留下美名,而且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我们下一代。小时候母亲常说,出门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要与人为善,与世无争;与事心里要清楚,但行为不要太张扬;吃亏是福,只有吃不完的亏,才会有享不尽的福!今天,我的性格很像母亲,我想,这是母亲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结果。现在家里儿孙满堂,家业兴旺,是我母亲一生积德行善带来的福报。
三
七八十年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刚好在这十几年里,母亲一直担任妇女队长。加班挖水库,拉石头修水渠,改河造田,平整土地,夏秋两忙,母亲都风里雨里,风风火火,带领着她的姐妹们奋战在第一线。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在沣峪口河道里拉石头。当时哥哥在部队当兵,我在上高中,弟弟妹妹也在上初中或小学,往往拉石头这样的重活,都是母亲一人拉。架子车一到河道,先要用铁锹、铁杠把选好的石头撬起来,互相帮助装上车,再从沣峪口拉到村里,相距十几公里土路。一天三趟,中途不休息。拉回的石头过磅称后(当时按重量计工分),石头一倒,母亲也不回家,歇一会儿喝口水,啃点干馍,又上路拉下一趟。当时,母亲已上了年纪,但争强好胜,每次拉石头的重量都超过别人。有时候星期天,我就帮母亲拉石头,看见母亲汗流浃背的身影和艰难前行的脚步,不由得心酸起来。我劝母亲少拉一些,母亲说:“多拉也是一趟,少拉也是一趟,不如一次多拉点,况且拉得多,工分多。”母亲说得很轻松,但实际不知有多难啊。 再说改河造田,拉土筑堤大会战,实行分段分队包干,不分昼夜,男女老少齐上阵。母亲带领队里的青年妇女们成立妇女突击队,夜以继日奋战在工地上。工地指挥部的广播里,经常表扬母亲带领的妇女突击队是胜过男子的半边天。会战的日子里,别说人受不了,母亲给我说,都把队里的几匹壮马活活挣死了,可见当时的劳动强度有多大。
夏收季节割麦子,男女劳力不分,按收割的麦田面积算工分,我记得当时队里,很少有人胜过母亲。麦收后稻田插秧,基本上是妇女的活儿,妇女们手快灵活,个个称得上是插秧能手。 有几次母亲干活回家后,显得很不开心,父亲就问为啥,母亲生气地说:“×××,干活光磨洋工,上个厕所跑几里路,一下午上好几次,太不像话,脸皮厚得像城墙。”父亲笑着说:“那你是队长就说她呀。”母亲说:“我还懒得说,让她自己想去,这样做对得起谁。”母亲当妇女队长多年,在群众中有很高的威望,赢得了男女老少的尊重。这份尊重,不是靠手中的权力,也不靠行政命令,全是母亲以身作则,埋头苦干,心地善良,宽厚待人的人格魅力所赢得的。
四
母亲的脑梗是1998年夏天得的。那天中午,我刚到办公室,父亲来电话,说母亲不会说话了,右边的身子麻木。我知道母亲平时血压高,马上判断是心脑疾病。于是,一边通知在城里搞工程的哥哥弟弟在指定的地点集合,一边联系了急救中心救护车,接上哥哥弟弟赶赴家中。父亲对我讲:“你妈昨天还说,她眼睛最近看东西模糊不清,才准备星期天让你带她去城里去看呢。”急救中心医生初步诊断可能是脑梗,临时采取了措施,用了药后就驱车朝西安赶。在路上,我联系好在西安医学院工作的同学,车一到,马上做了CT检查,诊断结果不出所料,为脑腔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后,病情有了明显好转,母亲说话没问题了,就是走路腿给不上劲。医院开了药,让回家疗养,而且特别提醒,要坚持走路锻炼,腿脚慢慢会恢复。为此,我咨询了好多人,其中,未央区教育局王局长介绍说,他父亲也是这病,开始用的药也很多,但最后就只用降压药和复方丹参片,坚持十多年了,病情控制得很好。打那以后,我就让母亲长年服用这两样药,坚持了多年。
有一次回家,我问母亲走路锻炼了没,母亲笑着回答说“锻炼了”,我一猜,就知道她没好好走路锻炼。父亲忙说:“你妈也是人面上的人,怕拄着拐杖出去走路别人笑话。”我明白了母亲不出门走路的原因,便耐心劝母亲打消顾虑,坚持锻炼,还给她讲,有的人也是这病,走路走好了,有的人不走,整天躺在床上不动弹,结果瘫痪在床上了。打那以后,母亲打消了顾虑,打起了精神,开始大胆地出去走路,坚持锻炼了。有时周末回家,早上才起床,就见母亲已走路回来了,我问母亲能走多远,她说:“走到沣河岸上。”我说“让我爸陪你走”,她说:“不用,一个人可以。”我听后很高兴,我知道母亲是个有毅力的人,只要坚持,会好下去的。结果真是如此,很快母亲就甩掉了拐仗,自如地走路了。
后来的几年,我带母亲在西安解放军35医院(今西安圣和医院)中西医结合科和高新医院住院,进行过系统治疗。特别有意思的是,高新医院当时刚建好,住院条件不错,又离我和舅舅以及几个侄女近,他们可常来医院看她,她觉得很好。再让来西安住院,她就是不去35医院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住高新医院敞亮,住那边憋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侄女说:“我奶住院,也要挑条件好的医院。”
后来,母亲年龄增大,走路的距离越来越短,最后只能在院子里拄着拐杖走走,不能出门走路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着母亲是我家的主心骨,不能倒下。经四方打听后,得知离西安不远的兴平市有一家私人医院,用祖传秘方专治此病,效果不错。于是,我把母亲接去治疗了一段时间。父亲说:“开始两天用药后,你妈的腿有好转,能自己跨门槛了。”但后来觉得效果平平,也就再没往下看了。
2007年秋,母亲在家弯腰从茶几上取苹果,不小心摔倒了,到红会医院检查后,为股骨骨折。是否手术,我们兄妹很纠结,做手术吧,怕母亲年龄大,受不了,有没有必要遭这个罪;不做吧,一个骨头断在肉里,母亲会疼痛终身。医生说,做了或许还能走路,不做的话,只能躺在床上了。最后还是听医生的,给母亲做了股骨头换置手术。术后母亲胆子更小了,再说都不下地走了。没办法,我只好给母亲买了轮椅,而后的几年时间,母亲就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每次回家,我都推她到当年改河造田的河堤上,听她讲当年大会战的情况;推她到村水库边,听她讲拉石头修水库的故事。母亲喜欢花,哪里有花展,我都带她去看。每年春节,西安城墙搞灯展,我也带她去逛逛。我想,母亲为养育我们操碎了心,我们给母亲尽再多的孝心,都觉不够! 春节,是母亲最高兴的日子,吃年夜饭时,儿孙们会把母亲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推到大厅,让她高兴地和儿孙一起吃年夜饭,高兴地为一个个孙儿和重孙发压岁钱。我们又推母亲到大门口看放烟花,此时,我观察母亲的表情,高兴中夹杂着不安,喜悦中流露出惆怅,我想此时母亲的心里是复杂的,她既为今天儿孙兴盛,生活美满,家庭和睦感到高兴和自豪,又流露出自己年事已高,日子不会太久,对自己亲手缔造的大家庭和千辛万苦养育的儿孙们诸多的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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