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声声里
范国强
燕子声声里
在诸多人类熟悉的飞禽中,我最喜欢的是燕子。
这些年来,没有被人类尝鲜的飞禽已经微乎其微了,但似乎还未听说过将燕子作为佳肴向食客们推出的新闻,这实在是一件幸事,但愿我不是孤陋寡闻,我希望的是人类永远对燕子存留着几分恻隐和仁爱之心。
呵燕子,我童年时代最亲近的朋友,我们已经生分许久了!
我童年时在武汉的老家是一幢二层的木板房,堂屋的梁上有个燕子窝,我已记不起这燕子窝究竟是何时垒起、而燕子又是何时到我家正式落户的。我仅知道从我记事时起,燕子就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了。每年的春天,它总如期从遥远的南国飞来,于是,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燕子窝又泛出叽叽喳喳的声音,而我们这幢简陋的房屋里也便从此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了。秋风起的时候,它不知何时又悄然而去了,我们便感到生活中少了许多趣味。宋人晁补之说“定巢燕子,归来旧处”,我很相信这句话,也认定了每年新来的燕子必定是去年的老朋友的。燕子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的早晨,只要房门一打开,它就轻盈地飞出,急匆匆地忙它的事情去了。到了晚间,它必定要飞回来,就歇宿在梁上的燕子窝里。陆游曾有诗云:初见梁间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只愁去远归来晚,不怕飞低打著人。将燕子神态写得极形象逼真。燕子的确不怕人,那是因为我们从未动过伤害它的心思,实际上要想伤害它是很容易的。我家的屋梁很低,只要站到板凳上就可以将手伸到燕子窝里。有一年燕子哺雏,燕子窝里传出细嫩的雏燕声音,我出于好奇,下意识里极想来点越轨举动,不料马上就被母亲发现并严厉制止了。那时候我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是一支叫《小燕子》的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现在想起来,燕子所称赞的“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大概还不是主要指当时“这里的”景物,而是指像我母亲这样一大批善良仁慈与燕子和谐相处的人类美丽心灵的。
少小离家以后和燕子亲近的机会就少了,所见到的燕子多是在天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它忙它的我忙我的。然而我对燕子的好感却并没有因为空间的疏远而减弱半分,我时常怀念起和燕子朝夕相处的日子,在闲暇时的阅读中也情不自禁地关注起字里行间对燕子的描述来。我惊喜地发现,古人今人中凡是写到春天和季节变化的许多作品多是要写到燕子的,而且语气都颇亲切。这说明他们与我一样,对燕子都存着好感的。
燕子堪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和谐存在的吉祥物,它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无疑使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更生动和有趣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这是老杜甫传颂千古脍炙人口的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的这两句词和杜甫的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在苏轼的眼中燕子又别有一番情趣。“百舌无声燕子忙”、“压水人家燕子飞”,宋代的两位词人范成大和张孝祥如比赛般地一唱一和,生生把燕子的勤劳给写活了。
在古人的笔下,往往将燕莺相提并写的比较多,二者都是轻盈可爱的小动物,都是向人类报春的使者。唐代的皇甫冉就在一首《春思》中这样欣喜地高歌“莺啼燕语报新年”。白居易的描写则更为生动形象:“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晏殊不甘示弱,口吐莲花:“翠叶藏莺,朱帘隔燕”,莺和燕仿佛变成了两个调皮机灵的少女。宋人姜夔也来凑兴:“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将这两个少女的体态也给描写出来了。元人的散曲将莺燕并陈描述的最多,似乎已成了约定俗成的填词格式了:“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细雨调和燕子泥,窗外晓莺啼”,“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风风雨雨清明,莺莺燕燕关情”。有位叫王伯成的词人,相传为马致远的好友,他的词中只要写到燕子总忘不了将莺也带上,如“紫燕喧喧,黄莺呖呖”,“莺慵燕懒蝶倦飞,冷落了芳菲,春归”。尽管有点做文字游戏的嫌疑,但莺燕二者不同的神态还是写得栩栩如生维妙维肖的。
燕子与人类的关系是那样的亲密,尽管与人类关系亲密的动物有许多,如鸡豚犬之类,但都是不能与燕子相比的,这里面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分。在人类的眼中,燕子永远是朋友,是雅士,是可以叮咛相托的信使,是可以倾心相诉的知己。李白的“忽逢江上春归燕,衔得云中尺素书”,在这诗中,燕子是作为忠诚的信使出现的,我们可以想像得到大诗人当时的惊喜。更有甚者,有的人干脆将己喻燕,以抒发个人的情怀。南朝梁代时有位叫王玉京的女子,系卫敬瑜之妻。卫死后,她见自家屋梁上之孤燕,春来秋去,引发无限愁思,遂作《孤燕诗》:“昔年无偶别,今春犹独归。故人恩既重,不忍复双飞”。在这诗的意境里面,我们可以理解为既是将燕拟人化了,也是将人拟燕化了。
近些年来读燕子,读来读去我无意间还骤然发现,在许多特殊的场合,燕子俨然成了人们感叹兴亡的一种像征。人们将对祖国和民族的深情及对历史和现实的感受都寄附于对燕子的描述而委婉地表达出来,其艺术的震撼力竟是异乎寻常的强烈。不料这小小的燕子竟肩负了阐释国家和民族大义的重任,不能不使我由初始对燕子的感到可亲一跃而升为肃然起敬了。唐人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元人张可久的“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明人张煌言的“燕语呢喃新旧雨,雁声嘹唳兴亡月”,都借燕子来说兴亡,想必对历朝的统治者们不无启迪和警示作用。最催人泪下的当推宋人文天祥的《金陵驿》诗:“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我接触这首诗的年代比较早,可以说我就是通过这首诗而开始知道文天祥,也可以说就是通过这首诗才深切和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对国家和民族的深厚感情的。
关于燕子,早年的周恩来在东渡日本时也曾写过一首诗:“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这“相思”实际上就是“乡思”,青年周恩来从燕子声声里,触发的是对当时正在受苦受难的祖国和人民的无尽思念,这种对祖国和人民深厚的情感无疑进一步激发出了他的报国之志,而这种报国之志则从此支撑了他辉煌的一生!
几天前与一帮文友聚面,我情不自禁地与他们谈到了我所喜欢的燕子,也谈到了周恩来早年写到燕子的这唯一的一首诗。座中一位已然六十开外的老者,闻之动容,或许是认为遇到了知音,竟轻展歌喉,哼起了他年轻时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主题歌《燕双飞》:
昼阑人静晚风微。记得去年门巷依稀,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画栏尘冷春如梦,且衔得芹泥,重筑新巢傍翠微。栖香穗,软语呢喃话夕晖,差池双剪,掠水穿帘去复回。魂萦杨柳弱,梦逗杏花肥,天涯草色正芳菲。楼台静,帘幕垂,烟似织,月如眉。其奈流光速,烟花老,雨风摧,景物全非,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
一歌唱罢,满座喝彩。老者亦笑容满面,兴致盎然。
人们呵,请不要伤害我所喜欢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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