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文学梦

天气转凉了，三哥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开始咳咳了，一边咳嗽还一边抽烟，家里人多少次劝三哥把烟戒了，三哥嘴上答应着，可那支烟仍旧叼在嘴上……

三哥的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雾霾，雾霾后面是三哥炉膛里尚有灰烬与余温的文学梦。

幼时的我内心对三哥存在着敬畏，那时，我们一帮小孩是不敢随意走进三哥的小屋的。那时的三哥在铸件厂上班，大小夜班三班倒，白天有时也要补觉，在他补觉的时候，父母会把我与我的小伙伴撵得远远的，生怕吵醒他。

因为三哥常年大小夜班熬夜伤身体，母亲买来炼乳给他补充营养，炼乳那特有的芳香让我们这一帮小孩垂涎，同时对三哥更加敬畏，因为在我们小孩眼里，只有年老的长辈与住院的病人才有资格喝炼乳，三哥那时才二十岁出头，却有资格喝炼乳！我们怎么能不敬畏呢！

天气特别好的时候，一个月中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上午，三哥会走出小屋，坐在小屋前面的凳子上喝炼乳，我远远地望着，闻到了那炼乳特有的浓香，想走近又不敢，三哥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向我招招手，等我走近了对我说：“今天的炼乳冲多了，我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你把它喝了。”

乘着三哥上厕所的那点时间，我一边品尝着美味的炼乳，一边抬起头向小屋里张望：小屋并不大，一张桌子，一张床占去了大半个空间，留下的地方仅勉强够一个人进去。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桌上堆满了高高的杂志与纸张，桌子上，床上，屋里都显得很凌乱，床面下，是一双三哥厂里发的“大头鞋”……

后来，从母亲对三哥的“絮叨”中才知道，三哥正在写小说呢。母亲似乎对三哥的“不务正业”颇有微词，经常在父亲面前唠叨：这小三子从早到晚就“窝”在小屋里，除了上班睡觉就是写写写，那么多有文化的人都没写成功，他一个高小毕业的人能成功？人家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哪一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出去找对象。也是的，偶尔三哥厂里来了一个工友，都是工作服洗得发白发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没见过三哥如此邋遢的。又听二姐说，厂里的一个女工友暗地里向三哥“示好”，三哥却像一个木头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把女工友气得差点哭了。

是呀，三哥在我们这么多兄弟姊妹中也算得上“俊人” ，虽然个子不算高，但眼睛大大的，五官搭配均匀，尤其一身长期锻炼形成的肌肉，让我们一帮小孩信服，甚至崇拜！

可三哥认定了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作家！在自己未发表作品之前，他不愿意早早地成家立业，这可把母亲气坏了，时不时地三哥面前“提醒”他：什么事都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咱们先把对象谈上，也不耽误你的事。可三哥充耳不闻，每到休假日，从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呀写，除了三顿饭与上厕所。

三哥的一篇又一篇小说被退回来了，写的剧本也被退回来了，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三哥身边的男工友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暗恋”三哥的女工友看看等下去没有希望了，也终于嫁人了。三哥也成了二十七、八的大龄青年。

有一次，一份很厚的邮件被退回来，我看见三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邮件时手已微微发抖。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已经开始偷看三哥的杂志与写的小说了，因此有点理解三哥的“苦心”了，但正也因为自己有了一点文化基础，直觉告诉我：三哥的文化基础制约了他的写作。有时三哥会走到正在写作业的我身旁，虚心地向我“讨教”他一个不会写的字该怎么写。我一边教他一边替三哥捏把汗：这样文化水平的三哥能写成功吗？

有一年，三哥的一个剧本虽然退回了，但编辑希望三哥继续修改，三哥更加刻苦了，有时会熬夜到深更半夜，人也显得憔悴了许多。母亲又埋怨又心疼，想着办法，多熬点汤汤水水让三哥补补身体，可三哥因为长期熬夜，胃口不好，也吃不了多少，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最终，剧本没有修改成功，这成了三哥心中永远的痛，多少年后，他还提起这件让他不堪回首的事情，同时他还往往加上一句：如果我就是一个初中生，有一点初中文化，剧本就改成功了！字字如锥刺见血，仿佛让我看到了三哥那颗流泪又流血的心！

其实，三哥原本可以上初中的，那一年他也考上县城最好的初中，可做基层干部的父亲因为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三哥从“红五类子弟”一下子变成了“黑五类子弟”，求学之路自然结束了，又过了几年，二姐托了不少关系，十七岁的三哥才入厂成了一名学徒工。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还会和二姐议论这件事，母亲还叹息道：如果不是你们的父亲所谓的“问题”拖累，小三子说不定早就是县里哪个部门的干部了。是的，同龄人中的不少“红五类子弟”现在都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穿梭在县城的各个角落，而三哥呢，好不容易当上了车间主任，没几年，又赶上“下岗”了。

三哥是在三十岁结的婚，是在二姐苦口婆心地劝导下，一次偶然的“相亲”就成了，三嫂结婚多少年后还开玩笑说：你三哥相亲时瞒了岁数，是被你家“骗来的”。其实，三哥那时已经是厂里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又入了党，不少人看好他的前途呢。可是，好景不长，刚过几年就赶上了“下岗”的浪潮，县城里那些“国有性质”的工厂倒的倒，停的停，三哥的工厂勉强坚持了几年，最后也倒闭了，三哥也一下子从“车间主任”变成了“下岗工人”。

那几年，一直性格内敛的三哥“借酒浇愁”，平常一向话语不多的三哥也“牢骚满天飞”，也很少动笔了，三嫂劝他出去找工作，可他性格耿直，再加上文化程度不高，打了几份工，长的半年，短的三两月，或者被老板辞退，或者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三嫂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是呀，本以为嫁一个“车间主任”能享点福，却落得这个结果。细想一下，也不能责怪三嫂，两个孩子上学要钱，两边兄弟姊妹众多，碰上哪家孩子结婚生孩子，都要出礼，一大家子的负担全落到三嫂一个的肩膀上了。

也许是老天爷冥冥之中还是同情三哥一家的，三哥最终在一家小旅社找到了工作，干他一进厂时的老本行一一烧锅炉。三哥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此时，他的心气倒放下来了，工作之余，与老板聊聊天，老报知道他以往的阅历，平添了一份敬重。

三哥最终还是在正式期刊发表了两篇小说，在市里的《XXX文学》上正式发表了，市里的杂志副主编还寄来了推荐三哥参加市作家协会的“报名表”，可不识字的老母亲生怕三哥“再入歧途”，把“报名表”扣下了，三哥的“作协会员”就因此自动放弃了，但此时的三哥似乎对一切都看淡了，只是在我们面前提了几句，以后就再也没提及此事……

此时的三哥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阳光照着他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庞，长期的锅炉工使他劳累，抽烟更使他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几乎一整天呆在屋子里不下楼，也几乎不动笔了，但也许因为他受他年轻时写作爱好的影响，我倒坚持了下来。但已经辞世老母亲的一句话一直在提醒我：那么多有文化的人都没写成，你一个小学文化的能写成？！

是的，三哥的“文学梦”好像破灭了，又好像没破灭，毕竟，他还发表了两篇小说。而三哥的快乐，辛酸都洒在了文学梦的路上，从这个意义讲，他又是快乐的，也可以叫作：不虚此行，不虚此生。

一一谨以此篇敬给我亲爱的三哥，敬给他的火热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