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除了医院产房,秀容古城周家巷就是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世界。许是因我幼年在这古城老巷摸爬滚打惯了,故而日后听到一小姑娘说“她喜欢厚重的城”时,竟让我觉得心口有股热乎乎的东西一涌而上。厚重,对了,就是厚重!当一座城,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一些模样,那么岁月叠加于此,前世今生交汇于此,不就是厚重吗?
长长的古巷中,木头门,经过百年的风吹雨打,已辨不出本色,灰突突的一片一片,暴着皮,像老人额头上刻下的道道皱纹。推开门,扑面而来一堵照壁,四周砖雕修饰,大概是些麒麟、龙凤、蝙蝠,还有垂花。转过照壁,是深深的院宅,黑的底色,像不说话的老人,却一看就有故事。屋上的青砖青瓦,裸露在风里雨里,青一道白一道,仿佛老妇脸上依稀未干的泪痕。时不时还能遇到一堵土墙,其中几缕干草被风刮了起来,你像风一样飞过去,这些干草便冲你挥挥手。这样的城,大人们初走过去,会由不得一阵屏声静气;而小孩子初走过去,却有种莫名的惊恐,更有好奇。
古城小儿女 古城小儿女可是这和古村落有什么两样呢?我儿时在这里的六年里,只见那交错纵横的巷,却没怎么见庄稼和土地。对门儿家是农户,总是开着拖拉机去地里,本来五六岁的孩子脚力就不够,又见拖拉机“突突”到了很远的地方,还要继续远去,就觉得田地根本追不到。我奶奶家是市户,住在这西街村的好多人家都是市户,没有土地。住在这儿,是因为离城近,或者因这里就是城。天刚亮,各种叫卖声,各种香味……就七拐八拐地钻进了这些巷子和各家门窗,然后人们就七拐八拐地都涌到了那条贯穿两道城楼的南北大街上来。这里是忻州城最早的闹市,而今褪去了“时髦”的光环,却依旧保留着小人家的烟火气和热闹劲儿。“西张豆腐干来——”“碗托碗托——荞面碗托”“热腾腾的蒸肉,好吃不贵!”“油条豆腐脑来——”各种土味儿十足,还似带着唱腔的吆喝声在这闹市上欢腾着,时不时还加几句讨价还价的土话。置身其中,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想挎个篮筐,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买个遍,尝个遍。
我幼时所在的古城,已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巷子里的四合院已今非昔比,故人已不在,一拨拨的主人来了又去。我爷爷奶奶是工厂工人,省吃俭用攒了些积蓄,就从孙家买了周家巷21号这方小院。大概爷爷奶奶买下的该是曾经孙家或周家大院的一个方格吧。我们这个大院有七八户人家,说紧不紧,说松不松地凑在一起,临街却有一个共同的牌楼,应该是当年大院的进出口,现在也是我们这七八户人家进出巷子时敞开着的大门。砖碹的高大牌楼上有匾额刻四个大字,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这是“履中蹈和”,大概意思就是,走路要走正中,做人要以和为贵。想来昔日的主人也定是中规中矩的厚道人家,至少也是想这样教育后代。
古城小儿女 古城小儿女我幼时,因西街大队的“电磨院”就在我们大院的一处小院里,所以这里常被称“电磨院”,磨坊就在奶奶家对门儿。奶奶跟我讲,正月初十老鼠要娶媳妇,老鼠娶亲的队伍就在那磨盘里。我信以为真,大晚上趴在磨坊门外侧耳倾听,我想知道老鼠娶媳妇,会不会像我们巷子里娶媳妇那样,请个鼓手队吹吹打打闹出些大响动。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好像又听见些什么。然后我眯缝起一只眼往里看,黑魆魆的一长片,好像还有什么黑团团来回攒动,我赶紧抱头鼠窜,钻回奶奶家去,自己倒像是吓惨了的老鼠。第二天,我醒来,听到电磨声又隆隆响起了。没两年,大队电磨取消了,磨坊的曹爷爷退休了,电磨院又还给了周家的后代。那周家后代的媳妇儿,是我上过两个月的大队幼儿园的老师,她儿子也成了我幼时的好伙伴。
我和我的小伙伴一直觉得,最神秘古怪的一个院子是我们大院的侧对门。大门很大,有两扇,门面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到处暴着裂皮的木头面。门徐徐打开,迈过门槛的是一只黑色的小脚和一根黑油油的拐棍,然后伴着几声沙哑的咳嗽,另一只黑色的小脚把一个老婆婆佝偻瘦弱的身体带了出来。阳婆婆洒在门口几块摞起来的坚实马石上,那背锅老婆婆跌坐在上面,一坐就是一上午。她身后大门虚掩着,瑞兽衔着的油晃晃的门环不时在风里当当作响,门缝里透出了光影斑驳的石照壁。过往行人,都忍不住向这里看一眼,这时背锅老婆婆也费劲地转一下头,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看你。我和小伙伴都不敢多看这老婆婆,也许是因为她的身形,可我总觉得她佝偻的身体和她的眼神是不相称的。路过时,我们会故意绕远点走,可老婆婆会突然吆喝我们:“你是谁家孙子啦?疯扑甚了?”这时我们会更像风一样地飞快跑开。有时候也会看到老婆婆逮住个大人就告诉,谁谁家办事宴,缺了啥礼数,少置办了啥东西,我家当年怎样怎样,就这样笑话人家好一番,我也不知道她这是哪来的十足底气?
古城小儿女因我奶奶退休后成了居委会的成员,有普查我们这片儿人口的工作任务,于是有一天,我终于和奶奶走进了背锅老婆婆的院门。那时候我哪知道什么前院后院,正房耳房,只是觉得这院子套院子,很大也很好玩。等到了背锅老婆婆住的中院时,我突然就静了下来,四周都是木头房子,苍老的枣树盘满了枝丫,阳光零零落落地洒了下来,使整个院子都沉浸在昏暗当中。而背锅老婆婆的住所竟从这昏暗中亮了起来。那是一座我从来没见过的二层小楼,木质结构,还有木椽支撑的小阳台,仔细看,细细的花纹点缀在上面,上下两层窗棂都是镂空的,二层窗是菱形的小孔,一层是大大小小的方格,一层的两边还细细地糊着白纸窗幔。奶奶一喊“大姐”,一楼正中的门儿吱吱呀呀地开了,背锅老婆婆缓慢地走了出来。奶奶没有进去,我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奶奶拍拍我,我一扭头,迎上了背锅老婆婆嫌厌的目光,小小的我赶紧缩在了奶奶身后。我想,这就是古代的房子吧。成年后,我才知道这竟是清朝年间的建筑。学生时,我读到了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就由不得想起幼年时的那个下午。
我六岁那年,父母集资了厂里楼房,从爷爷奶奶的小院搬了出去。因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住,所以直到七岁要上小学,才从古城周家巷21号搬到了云中路宿舍。虽然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但我最无忧无虑的年华都留在了这里。我记得和小伙伴在巷子里趴马车,吃大黑筒炮仗一样“砰”响后爆出的爆米花,还有奶奶把海芽花捣碎用棉布缠在手指上给我们染指甲,还有奶奶坐在枣树下亲手为我缝制花棉衣盘桃花一样的扣子,还有张奶奶李奶奶王奶奶全盘坐在我家炕上带着我们这些娃娃们拿上剪子、镊子、梳子、筷子捏花糕、蒸面鱼,还有还有……可是这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再了。奶奶临终时握着我的手说:“千万让你爸把这院子给留着!”如今小院还在,不过改成了周家巷11号,我认识这里已经30余年了,这里还是老家,可此时站在巷子的一头就会想——去年今日此门中。
如今政府启动了古城活化工程,我生活过的周家巷、还有玩耍过的打磨巷还没有完全拆迁,再往南走,古城的老居民已几乎全部迁走,那明清时代的宅子能保留下的政府都尽力抢救保护,并要尽全面恢复古城全貌。矗立在古城深处的秀容书院,还有昔日的泰山庙、关帝庙,终于等来了新时代的回应。我想,留驻一座城开始的模样,就像奶奶临终前给我的嘱托,是一个关于老家的念想,是最初的记忆。人有生命,人建造了城,城也是有生命的吧。如果生命中的童年,不再有来时的线索和痕迹,我们将会忘掉自己是从哪里来,也将可能找不到要到哪里去。古城小儿女,站在今天,都对这里怀着乡愁般的情愫,而对秀容古城的明天,也都充满了无限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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