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着烟丝卷成的一颗烟,吸吮到烧手了,洋洋才咝儿地猛咂一口,将蜗牛壳大小的烟屁股扔掉,嘴一呲,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
十几年前,洋洋已经40多了。可具体多少岁却是个迷。
“洋洋,几岁了?”
“不晓得。”
其实,晓得也没用,他的心智永远停留在几岁儿童的地步。方楞楞的头大得出奇,可就是不长脑子。
洋洋有家,油矿两千多人,几百人家都是他的家,他真正的家反倒成了旅店。
油矿慵懒的清晨随了油矿人的慢节奏,可总是被最早起床的洋洋摇醒。听说关平食堂需要水,他就一大早就拉着架子车,车里横放一只洗净的大油桶,哐当哐当去苏家沟拉回。熹微的晨光从东方照过来,一米八几的洋洋像位出征的勇士。
如果你第一面见洋洋,一定觉得他堪当勇士这一称号。个头高,身体壮,膂力过人。可他一开口就坏了,木讷,痴呆,笨拙……即使你将世界上所有形容笨人的词语像王冠一样加冕在他头上都不过分。他,是个傻子,或者说是半傻子。
洋洋爱红火,哪里唢呐一吹哪里就会出现他那门神一样粗壮魁梧的身影。拉煤,生火,拉风箱……洋洋一刻也不消停,不管多累他从不叫苦,不管多苦,他从不喊冤。抬火炉蹭破了手,他憨憨地用手揉一揉,继续干活。他的手破了,总有人看见,“洋洋,跟我到小街李文雅大夫那里包扎一下,看你那憨气儿,手破了不会啃声?”骂着骂着,这人自己也失笑了起来,“我比洋洋还憨,他要不憨就不是洋洋了。”
忠于职守,他比油矿两千多人都强。有句话叫珍惜工作不抱怨,除了洋洋没人能真正做到。
很多人标榜自己心底无私天地宽,可在洋洋面前啥也不是。洋洋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给别人干活,一分钱都不要,只要让他吃饱饭即可,如果给他一盒最便宜的延河牌香烟,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人是矛盾的产物,公与私,善与恶,美与丑,贫与富……就像一把把铰刀,将人的本性绞杀,留下残缺不全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偷卖公家的废铁,用废旧钢管做床盖房子,到煤场捡煤却从煤堆下手……这些,油矿工人都干过,而且高兴地宣称“在油矿,除了老婆不能领,其它的都能领回家。”以至于当得我这名汽修工家里没有一套工具时,同事朋友眼里流露出诧异而轻蔑的眼神,“你一个汽修工连套工具都没有弄下?!”不占公家便宜的人,在油矿大概只有憨憨洋洋,以及和洋洋一样憨的我了,尽管洋洋的父亲也是油矿工人。
脸方得像用木匠的方尺量身打造,大手大脚,粗胳膊壮腿,洋洋立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像竖起来的铁砧。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洋洋除了智力不行,身体简直就是健康的代名词,这就让他有了充分的身体理由去下苦力。
就像《白鹿原》里的傻子,油矿少了他好像哪里都不对劲。有句话说得好“我试过下落不明,结果真的无人问津,”要是一个工人几天不见,没人会记得。但是洋洋几天不见,大家一见面就会问询,“这几天咋不见洋洋?”
不是大家对洋洋感情有多深,而是因为洋洋已经成为大家的“习惯”。习惯看他憨憨的样子,习惯在劳累得半死的时候逗逗洋洋“洋洋你要不要婆姨?”习惯在遇到生命中的难坎时面对着洋洋叹息一声“要是像洋洋就好了,一天啥都不想,单纯也是一种活法啊。”不知不觉中,洋洋成了油矿人的镜子,过得不好了就想思索,“虽然我过得不怎的,但总比洋洋墙吧。”过得好了就教育子女,“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跟洋洋去混。”
很多人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关心洋洋。你要问他洋洋重要不重要,他一定在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回答的腔调。
其实大家都对。洋洋就是空气。有了他,大家不觉得不妥,因为他本来就在那儿。可一旦没有他,就像没了空气,大家觉得很不习惯。
有种需要是社会性的,有种离不开是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平时走在街上,人多得令人烦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就像平展展的地上东一棵树西一棵柴南一丛黄蒿北一摊荆棘,你逃也逃不脱,走也走不开。可有人要你陪她在2020年春节的大街上走一走,打死你也不会去。街上空无一人,车辆少得可怜,对面远远过来个人,不管男女都稀罕地多瞅两眼:原来陌生人也可以如此重要啊。
第一眼见洋洋是大学刚毕业走进油矿的第一天。
立在油矿大门口,抽着延河牌纸烟,猛一看像个油矿老师傅,我上前,“师傅,油矿人事科怎么走?”
“从,从这儿上去就到了!”他扬手一指。听他说话,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也许油矿工人都这么憨憨得可爱吧。
“谢谢师傅。”我这话一出,大家哄地笑了。哈哈呵呵嘿嘿的笑声就像夏天的锅炉门一打开冒出的一股热浪,差点将我灼伤。
油矿是我工作了很久的地方,结婚在那里,生女儿在那里,偷生儿子还在那里……如今离开快十年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被岁月冲得越来越淡。很多人见了面熟熟的愣是叫不上名字,但一想起洋洋,他的方脸,他没有门牙的嘴,憨憨的笑容立马清晰可见。
忘不了洋洋,是有原因的,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善良纯真天然,也许因为他的本性里散发着未经玷污的人性的光辉?一个普通人如果能像洋洋那样纯洁无瑕、纤尘不染,那就是人间的现世佛。洋洋那么纯真,却也当不了佛修不了仙,因为他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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