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同行
贾道之于朝会后,分别婉拒了韩延守与纪源的邀请,登上马车就打道回府。在道藏房内待了小半时辰,便接到随从禀告,贾克朝已经奉命来见。
贾道之说声“知道了”,便静静看了会道典,然后缓缓起身,往书房而去。
贾克朝有些忐忑,在书房里很是拘束。他并不知道族叔为何今日突然将他找来,只好安慰自己“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想完又觉得不太恭敬,连忙呸呸两下,推翻那荒唐念头。
许是要问些学术?想到这里贾克朝更加为难,还不如让族叔训斥自己一顿。
贾道之到了书房,贾克朝连忙执礼问安,见贾道之神色平常,语气也和善,心中放心不少。
“我见你冬日里清闲,可曾好生进学?”贾道之和蔼的问道。
“侄儿天资鲁钝,不敢妄想功名。不过谨记叔父教训,每日开卷不辍,若有疑问多是求助朋友,有时也去白水潭听课,更蒙增益不浅。”贾克朝斟酌着说道。
“嗯。人贵自知。却也不必妄自菲薄。”贾道之没有真个考校这侄子学问的意思,“你的朋友里有学问出众的吗?”
“有的。”贾克朝满心思应对,搜罗一番说道,“莱州院贡生薛明仁、西林书院院贡生蒋从哲俱都是德才兼备,且今科已过,只待明年春闱定下名次。原本还有位岭南高士,唤作楚茂举,只是不幸害病,只得蹉跎三载,已经回乡去了。白水潭那里……”
贾道之笑着打断族侄:“这楚茂举听说是创新馆的清客?”
“并非如此。”贾克朝连忙澄清,“创新馆只是高士闲聚饮乐之所,并非托庇门下。侄儿也不肯与自轻贱者为伍。”
“嗯。”贾道之点点头,另说道,“你的营生在北京如何?”
“城东、北有两处铺子,这两年进项不错。”贾克朝不知为何叔父突然问起他的茶行,也不敢欺瞒。
“嗯。趁着年前去一趟。”贾道之语气和蔼,“华原公出镇北京,你聊致心意就好。”
“是。”贾克朝连忙应道,心道骆君安陕西大捷,这司马立便无需留京了,“不知叔父可有其他嘱咐?”
“没有。你只管尽自己心意,少说多做。”
“侄儿省得。”
司马立原本自请罢职,不过朝廷倒没有这么刻薄,骆君安入京后,也上疏保荐司马立是国之肱股,很合罗太后的心意。王世容出掌都省,却偏偏因为是司马立荐主,不好讲话,得知骆君安力保司马立后很是感叹。
只是国家体例在此,丧师失地,不能无罚,终究由两府议定,免去司马立枢密使一职,加资政殿大学士,出判北京大名府,也算得进退两宜之举。原大名府知府叶华叙功升任龙图阁学士、刑部右侍郎,顾华升掌兰台后,又转而接替顾华出任权知开封府事。
叶华自然早早就来到京师履任,司马立却是并没有着急赴任,哪怕叶华接掌开封府,司马立还是被官家下中旨问边策,显然须臾不可离京,大名府那里只好由着通判护印。好在岁末诸多公事都有成例,而且僚吏们知道司马立的威名,并不敢火中取栗。
直到陕西官军大捷,成百上千的首级丢在货车中沿着官道入京,随行的俘虏也颇为壮观,引得两京欣然,大内这才放下心来。如今上至两府,下至百姓,于战事都转为乐观,便是太府寺发行的官债也立时涨了五分,持续到今日,已恢复面值销售,但钱庄总社的公告里讲明已经售罄。若有相购的便得在界身巷里贴得孳息。八九月间典卖的士绅颇有悔意,但此时只好装作不知,有人问起也竭力遮掩。
司马立上表恭贺王师大捷,官家特意下中旨赞许,顺便答应了司马立赴任北京的请求。并没有人于此时不识时务的挽留司马立,哪怕已经是腊月,距离元日不足二十天。新任天官李典能做的也不过是嘱咐句“须得给华原公备好车马”,王世容避嫌,并没有前去相送。政事堂中诸尚书见此,也没有人来烧冷灶。倒是枢密院三使俱全,韩延守、范处圭、虞钟,各率僚吏,共约二三十人去给司马立送行,总算顾住了司马立的体面。只是司马立本就不好相处,这次赴任也是脸若寒霜,好在诸人也知他脾性,不会多想。反正当场没有台谏官,也没人去告他心怀怨望。
贾道之没有接受韩延守的邀请去相送,只是为了守礼,他一个太府寺卿与司马立并无瓜葛,去了实在突兀。纪源也好,韩延守也罢,他们拉拢自己多是出于私心,这点贾道之心知肚明。他尽可能的不偏不党。这点上他是很佩服司马立的,不管别人怎么讲,也不管司马立为人是不是太过刚愎,在贾道之看来,此人行事属于有公怨而无私仇——就是说话太过直率,让人听了气短。
让侄子去一趟大名府,算是聊表心意。贾道之相信如今的世道,司马立定有机会东山再起。中枢形势迭变,自己又颇“不识时务”,将来早早告老也算一桩了局。他是正途二甲传胪,总吃不了大亏。倒是侄子既在京师落脚,营生也在河南河北,此次结个善缘不是坏事。
贾克朝并不能完全体会族叔的深意,他只以为族叔是要烧冷灶,或者料定司马立很快就要东山再起。因此并不敢怠慢,连忙东奔西走,去采办礼物。半途又派心腹跑了趟延庆观,邀请李灵济来吃酒——实是他拿不准司马立心意,想找来李灵济一同参详。李灵济多年奔走权门势要,于司马立脾气喜好的了解,总比他自己瞎猜靠得住。
一通奔波劳苦,贾克朝回到居所已是黄昏近幕,府上小厮们正筹备着将灯笼取下来预备掌灯,还有的则在裁剪着红纸,商定送去谁家预定何种窗花——贾克朝学了京师体面士绅的排场,窗子换成玻璃的,过年节便要贴红纸窗花,算是融入在京商人的重要一步。
贾克朝顾不上这些,便快步穿庭过院,回到内院,找来内掌院吩咐道:“渴得厉害,温水、点心来些。”
“是。”
“再温一壶酒吧。”贾克朝说完,便就去了卧房更衣,之前的衣服被汗水浸过。
贾克朝清爽的来到书房,正打算看几页鱼莲辟火图消遣,忽地便见桌上放着一个飞书信筒,上面贴了一个“茶”字。他立刻紧张起来,抛掉其他心思,将书房关好,便就从书橱深处取出一卷全新的《天命有司》,借着明亮的烛光,小心仔细的取出信筒内的飞书,认真的看了起来。
内掌院来送酒食,也让他推拒掉。
终于,贾克朝长舒一口气,喃喃道:“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就是远了点……明年四月回来也有些迟啊。”
差强人意。不过船队在外漂泊,他只能被动的接受禀告,想要指画方略并不现实。贾克朝暂且放下心事,五脏庙便觉如电闪雷鸣,这才开了书房去寻酒食饱腹。
岐国,安江郡,乌冬港。
这里最早是真腊属地,后来又归属高棉,即所谓陆真腊。直到岐国发兵助剿,高棉贵人便将此处租给岐国作为兵舰停泊之所。汉人租下土地后,兴建商栈,引进农具和铁器,将这里兴作起来,西洲与南洋所来乌木,泰半在此交易,因此便由无冬港改称乌冬港。狄氏兴旺之后,秉持西岐诸郡,这安江郡乃狄文泰正管,因此商旅繁滋,百业兴旺。只是作为商港来说,并不如长安郡西岐定波港,毕竟后者地处澜沧江河口,优势巨大。乌冬港最为人所知的是作为西岐诸郡的首要军港,这里地处海湾,而且并不直面雍、曹,因此被狄氏选中大肆兴造,造船厂、木料厂数量不多,规模却大。这里驻扎的水师,不只是可以威慑雍、曹,还是维持东、西岐交通,乃至汉人经营真腊故地产业的保证。
因为真腊丛林众多,道路并不发达,岐国汉人往来两地多赖舟船,狄崇喜接掌家业未久,便开始尝试拨出一营舟船,转为客运舟船护航,为了节约使费,官私舟船约期汇合,准时发船前往真腊麻古港,并在彼处停靠一日,最终原路返回。那麻古港原是兰纳河口【1】的鄙陋渔村,汉人不断迁入真腊故地后,此处成为接驳客船的要地,渐次兴旺起来,宣庙时兰纳国呈递国书,讲麻古港有三千军民,时至今日,也不知有几万人在此营生。
熊烺阁走上甲板,便见周围十余艘舟船各自发布旗号,升帆的升帆,解缆的解缆,还有的落在后面,看起来并不着急,仍旧在那里与客人讲说什么,或者吊装一些行李和临时增加的客人。
他回到西岐禀告行止,并没有停歇,便就返回安江郡主持郡务,好在狄氏在此根深蒂固,郡中无大事,唯一头疼的便是雍曹兵舰出没东西岐之间,多有商民未能返回。他将事情奏到西岐,西岐却没有回复,反而安江郡的兵舰渐渐回收,在乌冬湾内集结。一度让熊烺阁颇为紧张,以为长安侯狄崇喜要与雍、曹见个高下,他认为时机不佳,犹豫着要不要上疏谏阻。
不料昨日西岐的军令一到,要求安江郡兵舰分作两拨,约三十艘兵舰前往东岐,与东岐水军汇合,另有六艘兵舰则连夜赶往凌州,听从狄文泰指挥。偌大军港内,今日便只余十余艘舟船,今日为客船护航前往麻古港的兵舰,更是仅有一艘。
熊烺阁便搭乘此船同往,只不过他的目的地并非麻古港,而是要溯流而上抵达大城。那里是汉人修建的要塞,用来保卫周围的农田,岐国人、周国人、邺国人各有不少,兰纳王在此设立驿馆,专门招待岐、邺、周三国的贵人或者使节。
与一心想要搅乱日本,让雍、曹无力干涉南洋的狄文泰不同,狄崇喜更注重狄氏后顾无忧。哪怕雍曹兵舰在侧,但狄崇喜最担心的还是真腊故地有所反复,因此特命熊烺阁去安抚弹压,勿要生出事端。为此,还拣选了三百名精锐与熊烺阁同行。这许多甲士自然不能由一艘兵舰运载,因此又雇下了四艘可靠的岐国商船——俱是常年往来麻古与乌冬之间的老家门。
客船不足也并不难办,乌冬港里就有许多商船,愿意随行的便就颁发临时许可,不会真个耽误两地往来。
贾丰侧身朝海里吐了口痰。
身后跟着两个甲头,并不敢吭声。
“晦气。”贾丰骂了一句,“楚火长那里不能耽搁,需留下一个人照料。”
“是。”
“再留十贯铜钱。”贾丰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交钞也留十贯。”
“纲首仁义。”
贾丰摇摇头,并不在意。他在广州正式成为了这条船的船长,也就是方才甲头口中的“纲首”。本就如此安排,原先的纲首在广州接了新船,便去营生,他则率领这艘船往南海转转,因为楚甲头老成,便加钱让他做了火长。只是运气不佳,在定波港不合吃了野味,新任火长便就腹泻起来。当地药钱贵,医生又不肯尽心——贾丰对此深信不疑,三五日也未见好。只得拖着病躯赶来乌冬港,盼着这里的医生能有良方妙手。不料两个医生看过,都说楚火长不可再行船,须得好生静养用药。
这里是军港,比定波港更肃杀三分,贾丰不好就闹。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纲首,前面灯塔让跟上船队。”马十斗跑来禀告道。
“嗯。”贾丰看了看舟桥处,客人都已经登船,便就喊道:“都跑起来,跑起来。解缆,解缆。”
“是。”马十斗此时已经晒黑许多,人也比早先更结实,当下应命而去,真的跑开了。
“去安排升帆。”贾丰吩咐身旁的一个甲头,“跟上岐国兵舰。”
“是。”那个甲头领命而去。
另一个甲头见贾丰脸色不好,像是要骂人,又看了看不远处解缆升帆的水手,的确有些慢了。
“懒骨头!”贾丰大喊道,“早上吃得青草,喝的露水吗?拿出力气来。”
一阵阵痛骂,倒让贾丰心中的怨气发泄不少。
身旁的甲头看他怒气渐消,还是壮着胆子分辩道:“纲首,船上兄弟本来颇多新手,本领不熟。一路行来,又多次减员,如今操舟已经不足。不若回来接火长时,便就顾些人手吧?”
“雇人不要钱啊?”贾丰驳了一句,倒没有骂他,“而且这种事当然要趁早,等回来再雇,不知道还能剩几个。便就在麻古雇人。”
“是。”
“你找来人,我来看过。”
“是。”
【1】即昭披耶河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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