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老去

【一只狗的老去不是悲哀，人也是如此。】

说过这句话的我，怎能想到，这么快就要经历人的老去呢？

有些地方会把人的死说成人“老”了，我家乡没有这样的语言习惯，但老是一个温暖温柔的字眼，对于今天要怀念的这位故人，我更想用这个字。

故人是我的老师，我们共同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时光。他教数学，做了一辈子老师，今年也才60岁，年初刚退休，正是要好好享受晚年生活的时候。老师水平极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又是省特级教师，头衔一大串，不提也罢，人已入土为安，一身功名生不带来走不带去，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我踏踏实实地听他讲了三年课，如此纯粹而已。

正因老师水平极高，我们这些天资平平之人，常常难以跟上他的节奏。老师是在全校都很出名的人物，因其教课方式与众不同。一堂课50分钟，他总是花10分钟过一遍书上的基础概念和公式，再用40分钟讲授奥数题，板书常常写一黑板，每到此时，我们便叫苦不迭，连基础知识也未消化，奥数题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头昏脑胀，只有少数几个极其聪慧的学生能跟上，还能与他讨论其他解法，让我们羡慕之极。我们只得不错眼珠地盯着板书，誊抄本上，待课后翻看，丁点也不懂，又急忙找成绩好的学生请教。

也许老师太高看我们，以为我们这样从外地考进重点高中实验班的所谓“好学生”，自然天资聪慧、一点就通，实在愧对老师的信任，只得课下更加用功，提前预习书本知识，买来练习册做题打好基本功，再去课上接受奥数的洗礼。

有时好像觉得，高中三年的数学是自学的，但我此时说这些，没有一丝一毫不满的情绪，老师这样聪明的人，一辈子也难遇见几个，他的头脑是我们所不可想象的，能与这样的人相识，听他讲课，已然是一种幸事。

老师的性格也很迷人，他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一副淡然的表情，一笑起来又很温柔，我印象中他极少对我们大声呵斥。他有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一回夜里下大雨，第二天早晨上课，老师进门来，什么也不说，先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心飞泪，然后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昨夜，下大雨，你们，心飞泪了吗？”

老师似乎第一次对我们展现如此感性的一面，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场景。我想，玩数学玩得很高级、很有水平的人，一定不是照本宣科的死板之人，他要有一颗非常敏感、通透的心，才能参透数理的精妙。

另一个故事我讲不好，因为对一些细节不大记得。有一次老师给我们讲题，说起他曾经在雨过天晴后散步，路过池塘边，看见青蛙在荷叶间跳来跳去，于是来了灵感，出了一道关于青蛙在六边形荷叶上跳的奥数题，最后被采用了。

就是这么灵的一个人，他是我的高中教师，这是我人生之幸，是我无论向谁提起，都能很自豪地以他学生身份自居的人。

老师与他爱人同在我们高中教学，他爱人还是我们的班主任，两人十分恩爱。有时他们的课碰巧排在一前一后，见到老师和他爱人同在教室出现，我们必要起哄打趣，尤其是老师偶尔拖堂讲题，又赶上他爱人进来上下一节课，他爱人便佯装严肃地“训斥”老师：“别讲了，我们班要上生物了”，老师总是乖巧地立即停下笔，笑眯眯走下讲台，我们一见，便笑得更欢了。

知道老师老去的消息，是在今天。而老师是两天前走的，当时我们竟都不知。今天她女儿使用老师的微信将消息发在了班级群中，我们才得知此事。

一时间心痛地不知所措，原来我依然无法坦然地接受相识之人老去，即便我熟读心经，知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当这样的消息传来，我明白自己还远未参透生死。

但知道老师走得平静，我也心安，老师水平之高，我想他也许比我们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或者不如说，我们每个人的结局其实都一样，是可预见的。他的这一生，兢兢业业，桃李满天下，有爱人有孩子，他可以走得放心、安心。

感谢老师三年的栽培，而对您的怀念，永无期限。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