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怜悯的亡灵在石棺中苏醒,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点一燃了他的肌肤,他沐浴在金色的尘埃里流下宝石般晶莹的泪珠。他终于找到了所要追逐的光芒,那是神赐的明亮。
白昊轩第一次遇见黎铭,是在某个冬季晨光熹微的时候,他独自在断垣残壁中飞奔,穿过错综复杂的白色长廊。被血浸染的长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有点像孩子的呜咽。有滚烫的液体从他脸颊边滑落,嗅觉几近失灵,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腥甜的血,或是苦涩的泪。白昊轩感到很疲倦很累,小腿撕裂般疼痛,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剧烈地奔跑,呼吸急促地几乎要断掉。
可他不敢停下,耳畔有人催他前进。死在兽爪下的父母,葬身冰原的侍从,他一向看重感情,本是决不会丢下他们自己逃开的,但他听见了他们临终前的嘶吼,以及夹杂在狂风中的呻吟。他承认他害怕了,巨大的恐惧紧扼住喉管,使他喘不过气来。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就消融了。白昊轩呼出淡薄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在心底低声抽泣,莫名的惶恐在扩散,世界寂静的好像只有他一人,而他惟一能做的不是返身与命运抗争,而是不顾一切地逃离。
曾同生共死的友人们正躺在他身后,那些变僵变冷的尸体无人掩埋葬在苍青色的天空下,逐渐被人忘却。巨大的伤痕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只留下四分五裂的躯干和干涸的黑血,脑袋歪在一边,犹如被摔坏的破布偶。白昊轩记得他就蜷缩在雪堆里,攥着匕首却没勇气挥出。黑色的兽遮住了天空,山丘一样的脊梁,腥红的眼瞳,没有感情的怪物。白昊轩忘不了天光的那一刻,它咧开嘴冲他笑,尖锐的黄齿间,血和肉的碎片掉下。
一切都在嘲笑他的无用和胆怯。
懦夫!他咒骂着,大脑中一片混沌,只是机械地迈动步子。
他想活下去。
可是他还是停下脚步,在素白的冰天雪地里,他看见了一抹暖色。
白色的,纯洁无暇的冰块,如茧似的,蛹中沉眠的不是幼虫而是个少年,裹着半旧的红披风,明净的褐微微睁开。他一半脸都埋在冰层中。另一半脸则是苍白如同死人一般。玄铁锁链将巨大的冰块固定在地上。少年略略挣扎了一下。目光蕴含着恐惧和希翼。如一只缩在雪窝中的幼鹿,初见人类的惊惶。
雪下的很大,弥漫着足以把人淹没的悲伤。两个即将成年的孩子,以警觉的神色相互试探、张望。最后白昊轩败下阵来。一来他受不了这种哀求的小动物般的眼神,二来他孤身一人好几天了,渴望触手可及的温度。况且他从少年身上看到了几天前的自己,无力又迷茫,面对残酷的命运不知所措的自己。
他憎恨这样的自己。
白昊轩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对少年说:“别害怕,我救你出来。”他能听出自己音调的颤抖。厚重的铁索像是封印。他担心自己的力气劈不开屏障。
他头一次厌恶自己大户人家子弟的身份。若出生于乡野,大抵会有更多的勇气和自信吧!他犹豫着,握着冷兵器的指节发白,他应该有所动作的!可是他又想起了兽——他知道它在找他。多带一个人,自己逃的了吗?
他抬头。正撞进少年的眼睛里。浅色的瞳仁携着忧郁与痛楚。虽然不曾出声,可白昊轩知道他想活下去。可这个纤弱的生命就快要消逝了。被封存在禁忌之地,被白雪覆盖于深冬,初春时露出残存的骨头。想想都寂寞。
同情和怜悯,亦或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相遇,在夜的尽头,如同相隔数年的旧友重逢,白昊轩觉得好熟悉。他读出他眼中的寂寞,他也许认识他。
于是屏障被破开了,那样轻而易举。几乎是在白浩轩刀刃刚触及铁链的那一刻。封印就被劈开了。锻裂的枷锁四处散开。那茧似的冰层同样裂开了一道口子。简单的不可思议。
多年后,白昊轩拄着他的长剑,在漫天呐喊与咆哮声中突然想起了这一幕。恍惚间记起少年从漫天烟雾中现身,抬头的刹那,和少年温润却沙哑的嗓音。
“我是黎铭。晨昏交际处黎明的黎。铭记的铭。”
仿佛树脂滴落凝成的晶体中,带薄翼的蝼蚁,渺小的不堪一击。却不愿在琥珀中成为展品。于是最终化茧为蝶,盛着悠远的沧桑,再度新生。
白昊轩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郑重其事地开口:“来吧,还有力气吗?我带你走。”
黎铭望着眼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他尚未长开的眉眼间仍有浅浅的一层思虑,可上涌的热血将其他的情感都覆盖掉了!陌生的少年像头倔强的小豹子,虽然尚在幼年,却已经锋芒毕露。他第一次见证如此纯净的光线,如同神赐般的明亮。
“即使无法脱身,也不愿意独自逃离吗?”黎铭露出茫然且难以置信的神色。
“一个人默默死去,会很孤独吧!”
白昊轩认真地回答。就如灿烂的赤阳,从不惧寒冷与悲伤。
同样是漂泊在外的异乡人,一个是唯一的幸存者,另一个则是被迫的遗弃者。年轻的贵族少年是乐观而洋溢着微笑的。而饱经沧桑的雇佣兵,则更知人间冷暖。
“傻小子。”黎铭心想。可他明显没有发现自己流露出算得上欣喜的笑容。大概是被遗忘在角落太久,死亡徘徊于身侧的缘故,所以他看上去才会是淡漠、忧伤的吧。
“你从哪里来?「西涯」我也算走了大半,未曾见过你。”白昊轩问。
“「北漠」的「合鸣关」。兽族是从那里涌入的。”
“合鸣关?!”白浩轩惊得一怔。缓了缓步子,诧异道:“开什么玩笑?兽族怎么会从北漠来?虽然是诞生于「星野」的怪物,但驻守合鸣关的,不是「浪歌」的那七个人吗?更何况……”
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黎铭的声音冷静地几乎淡漠:“镇守合鸣关的,确实是浪歌。可是没有用,那七个人的关系已经支离破碎了。黑暗中有一张正在捕猎的网,它把一切都笼罩在内了。看不见的敌人,还有叛徒!”
“叛徒?”白好心隐约感到不安,他听不太懂黎铭的话,但仍能从中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在暗处蠢蠢欲动。“谁是叛徒?”他是随父母来到这里的,为了寻找传闻中具有神赐之力的「天墓」,不料误入了这片白色的,荒无人烟却有巨大宫殿的土地。一群人激动地难以自制之时,变故骤起。鲜血把灰色的山野都染红了。
正是因为对逝去的英灵怀有过多的愧疚。白昊轩对所谓的「反叛者」生出更深的厌恶。毕竟那个混账毁掉的,一定不仅仅是数十人的生命,还将会是整个世俗的动荡。
黎铭咬了下嘴唇。
“是商彻。七者中代表「怠惰」的商彻。”最后他说,“是前几个月的事情了。国师「凰」已经将他执以死刑,挫骨成灰,让他再无复深生的可能了。”
白昊轩的血液顿时封冻了,他脚下一个踉跄,觉得有点站不稳了。
商彻。
他知道这个名字。「浪歌」是一个庞大而诡秘的组织,如丝网般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是它领导了对抗「兽」的起义部队。修筑了连绵的城墙。在山脉间设定设定瞭望台……它的成员是拥有「灵」能力的战斗者。它的历史和脚下的土地一样悠久。
而「七者」则是浪歌明面上的领袖。有前朝战士苏锦年所创,以人类所拥有的七种欲望为之命名。其中,最为人熟悉的,当属「怠惰」的商彻。
十四五岁的孩子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仅比他们年长几岁的青年撕裂迷雾,把刀刃送进兽的喉管。传说他的身影迅疾如风,传说他的力量如获神赐。但不可否认的是商彻的强大。他所掌控的「归零」已经做到了停滞时间。他的出现,被誉为是浪歌自创立以来的巅峰时刻。
可只是一瞬间,所有人殷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彗星的尾巴扫过寂静的夜空,虽然曾有过短暂的明亮,然而接踵而来的是更浓重的黑暗。
“为什么?”白昊轩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问句,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起风了。
寂寥的白色荒原突然运动了起来,四野游走的着黑色巨影,围绕着他们欢呼奔跑,有如黑弥撒见到了献给他的祭品,欣喜若狂。兽类腥臭的气味飘来,由模糊到清晰。山岳一般的怪物出现在面前,赤色的眸间只有嘲弄。
它早就发现了逃跑的少年,就如发现他藏在白色石柱后一样容易,却又像猫戏老鼠,稍稍降下慈悲,给予白浩轩些许希望,再把他打入更深的绝望。
白昊轩被甩飞了出去,砸进雪里,被锋利的石块划破了手臂。口腔里有股呼之欲出的铁锈味儿。他盯着逼近的兽,想尽力爬起来。可肌肉早已被拉伤,动一动都是钻心的刺痛。于是他只能侧身躺在冰冷的硬土上,感受大地的震动。
啊,要死掉了。白昊轩闭上眼,终于绝望了。
再怎么热爱生命,坚强勇敢,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撑不住了。最后的念头只是觉得对不起黎铭。拍着胸脯承诺下的事,他还是失约了。
突然,兽开始嘶吼,饱含着狂怒与愤恨。白昊轩睁开空洞的眼睛,在一片如刀刃般锐利的白色间看到了一个逆光的背影。
黎铭挡着他的身前。瘦弱的身影满是倔强。
“站起来啊白昊轩,站起来!”绵羊一样的男孩像狮子一样冲锋,指间滑出的鲜血幻化成红绫,以欺天之势卷向巨兽。漫天的绸缎是坚不可摧的绳索,绑住了兽的四肢,再紧紧勒住。
“站起来!倒下去的话,就再也没有希望了啊!”黎明在初升的旭阳下喊得撕心裂肺。红绫通捅入兽的后颈,白昊轩看得出这怪物的挣扎在减弱。
也许真的可以活下来!
这念头刚升起就粉碎了。兽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极寒的冰凌,黎铭狼狈地后撤。方才蓬勃而出的红绫失去了生机,被冻至零下,彻底泯灭成灰了。黎铭开始慌乱了,他还想努力划开自己的伤口,但太冷了,他肤色愈加惨白。白昊轩看的分明,黎明的「灵」是通过自残而获得强大的力量,催动鲜血化形,而这类「南蛮」之兽所产生的严寒,令他无法使用蕴含的力量。
怪不得黎铭会被封印于此。
兽开始左冲右撞,无力反击的黎铭也同样被击飞了出去,仿佛一只布娃娃被摔在地上,软趴趴的,再也爬不起来。
现在终于有血涌出来了,漫入晶莹的雪中。
天神被折去了翅膀,投入地狱。
黎铭在笑,他一边吐出血沫,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站起来吧,白昊轩。他左眼瞎掉啦,向左,快点跑吧,别再,别再回头啦……”
真他妈的愚蠢啊。
那时候白昊轩为什么要救黎铭呢?明明他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前路浩渺黑暗,连光都没有,白昊轩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走到终点。可他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虽然此刻他并不知道。
是有私心的吧,为了之后的路不一个人走……
白昊轩这样想着,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骨头断了几根,可是痛到了麻木,反而什么都感觉没有了。有什么难以抑制的力量在激荡,那是一种几欲将他撕裂的暴力!
他听到了巨大的怒吼,是他自己在仰天长啸。他想鹏鸟一样高高跃起。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昊轩的褐瞳里迸发出红光。
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破晓前最后的黑暗消散了。
究竟谁是谁的光,谁是谁的救赎,此刻都已经纠缠不清。,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们从此将会一起走下去,不惧风雨。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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