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广州十三行兴起,带旺了很多相关产业。潮州商人陈镇松的茶叶,也被指定特供出口,销量比以前翻了几倍,利润也相当可观。
陈镇松已经五十出头,能干的儿子早就接手了茶叶店生意,按道理应该过着悠闲自在的老太爷生活,却每天长吁短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故事得从陈镇松的奋斗史说起。
陈镇松少年丧父,年轻时就到广州打拼,他做过学徒,擦过鞋,贩过菜,当过店小二……五花八门,几乎能谋生的路子他都试过,虽然在三十岁挣得了老婆本,肚子里却是一包苦水,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成亲后,陈镇松独自上了广州,陈娘子在家侍奉婆婆。两年后陈镇松有了儿子陈雷,陈镇松很是高兴,便将妻子接到身边,他出去干活,妻子在家煮饭带孩子。
又过了两年,陈娘子生下了女儿陈小娟。陈镇松很高兴,但家庭开支更多了,陈镇松便有了自己做生意的打算,想来想去,他觉得做饮食利润大,一咬牙拿出全部积蓄,盘下一间小吃店。
小吃店面积不大,但胜在楼层够高,陈镇松一家子全搬到店里面,把顶上的阁楼腾出来,晚上就睡上面,白天一边一边带孩子一边做生意。
小陈雷的童年是在店里度过的,每天看着父母盘算成本,利润,商量对策,或者有老乡过来串门谈的也是做生意挣钱,这些就是他的启蒙教学。
虽然小吃店生意没多大起色,但还算稳定,利润也确实有,都是陈镇松夫妻起早贪黑挣的辛苦钱,如果一直就这样,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不料,陈雷10岁那年,陈娘子突然得了重病,陈镇松焦急万分,每天要做生意,又要照看陈娘子。
很快,仅有的一点积蓄就花光了,陈镇松不得不四处筹钱给娘子看病,跑前跑后忙得是心力交瘁。
陈镇松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把陈雷兄妹送回老家跟让母亲照看一段时间。小陈雷他们回到家,两个哥哥和母亲才知道陈娘子生病的事,纷纷责怪他怎么不早说。
两个哥哥更是一拍胸脯说:“ 侄儿侄女在家你就放心吧!饿不着他们,你挣了钱就赶快给媳妇抓药治病,孩子我们会照顾好。”
两个伯父说到做到,不但连侄儿侄女的衣食住行都包了,还让他们跟着自己的小孩,到学堂念书。
陈娘子的病比较难治,人容易累,不但干不了活还得好好养着,药也不能断,她这一病就是5年,陈镇松独自撑着一个家,吃尽了苦头。
好在陈娘子的病终于康复。陈镇松夫妻俩迫不及待的把陈雷和陈娟兄妹接回身边。
这时的陈雷已经长成一个15岁的少年,在老家的几年,虽然有伯父一直照顾着,但没有父母在身边,还是有一些无法言说的委屈,伯母和堂兄弟姐妹语言上的冷嫌弃,他兄妹俩只能独自咽下。
陈雷深知父亲的不容易,到了广州他拒绝继续上学,要学着做生意,迫切的想要自己赚到钱,让父母家人过好日子。
凭着这一股冲劲,加上吃苦耐劳,三年之后18岁的陈雷自己开了一间茶叶店,专卖潮州老家的茶叶,老乡们为了喝到家乡的茶叶,纷纷光顾他的店铺,陈雷因此还结交了不少朋友。
陈雷20岁的这年,由朋友牵线认识了广州十三行的一个买办。一番交谈,对方见他茶叶成色可以,做人也挺机灵,就答应了陈雷成为13行的供货商,茶叶专供出口。
一时间,陈记茶叶铺的销量暴增,赚了个盆满钵满,陈家上下都非常高兴,陈镇松夫妻激动的热泪盈眶:“ 儿子出息了,终于熬出头了!”
赚了钱,陈镇松夫妇想的自然是为儿子娶一个好媳妇,可这件事就却很不容易。
原来,陈雷独自在老家生活的5年,吃尽了父母不在身边的苦,他总有一种危机感,担心不能给家人安稳的生活,不愿意成家,他觉得现在的成绩远远不够,还不敢保证不能养得起老婆孩子,所以他得趁年轻在拼命的奋斗。
陈雷是个知道感恩的好孩子,他深知父母的不容易,赚了钱便想好好孝敬父母,他购置了一所大宅子,一家人住的舒舒服服,又在广州买下几间铺子,跻身富人的行列。
忙碌的陈雷,只给了父母物质上的关怀,却没有时间好好跟父母聊聊天,嘘寒问暖一下。
直到有一天有朋友跟他说,父亲陈镇松找他借了一百两银子,陈雷很吃惊:“ 我赚到的钱不少,除了资流动资金我都交给了父母呀,父亲为什么会找你借100两银子呢?”
陈雷很疑惑,但是又不便去过问父母的怎样花钱。他回到家,假装很高兴,说今天谈了一单大生意,又特意问陈镇松:“ 父亲,我今天的成绩值不值得奖励啊?”陈镇松说该奖励,陈雷马上说道:“ 那父亲今晚上你请我吃宵夜吧,咱们一家上酒楼喝夜茶去。”
不料,陈镇松却支支吾吾始推脱说:“ 今天肚子不太舒服,改天吧,改天吧,先欠着你的。”
陈雷心里一咯噔:父亲真有难处啊,这样子肯定是囊中羞涩,但是给他那么多钱花到哪里去了呢?
证实了父亲手中没钱,陈雷才悄悄的跟母亲说了这件事,陈娘子一听:“ 没可能呀,他就给了我家用的钱,其余的钱都他拿在手里,没理由100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于是陈娘子去追问陈镇松,才知道陈镇松把钱全都赌输了,陈娘子气的直发抖,指着他说:“ 你儿子这么辛苦挣来的钱,你居然就这样败了!你忘了这些年咱们是怎样过来的吗!”
松抬起脸,痛苦的看着陈娘子说:“ 我,我对不起你们,其实这赌瘾我早几年就有了。”
接下来陈镇松的话,听得陈娘子心里抽痛无比,竟然生不起气来了。
原来,在陈娘子生病的那几年中,陈正松每天都计算着还差多少才够药钱,还差多才够一天的基本开支,巴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来花。
有一天,陈正松挣够了当天的花销,他松了一口气,独自出门去江边散步。他想走一走放松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够摆脱心中压抑的烦闷。
路边一家赌坊传来热闹的吆喝,陈镇松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瞬间被里面的情形惊呆,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渴望,摸着剩下的一点结余,心想我何不赌一把,万一赢了呢!
于是,陈镇松将十几个铜板的一点钱压了上去,没想到居然赢了,铜板翻了一倍,陈镇松又高兴又紧张,慌忙抓起钱就赶紧回家了,根本不敢多做逗留。
后来,每当有一点结余,陈镇松就会不由自主的到赌场碰碰运气,赢钱的感觉实在太美,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把就输光了。
所以他一直有个执念:等我有钱了,就来好好的过把瘾!
后来陈雷赚到钱,把钱都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揣着银票到赌场过瘾去。只是十次赌有九次输,一来二去,把手里的银子都输光了,连日常开支都成问题。
那天刚好有急用,可是陈镇松没不敢问儿子要,只得向别人借了100辆。
陈雷知道后也是心痛不已,但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对母亲说:“ 不行,我情们能放任父亲这样玩下去了,再有金山银山也会被他输掉的,咱们得阻止他!”
陈雷跟母亲商量好之后,一起劝说陈镇松不要再赌,陈镇松其实也挺后悔的,立马答应控制自己不再去赌。
可是,跟大多数赌徒一样,每次他都会不由自主走向往赌坊的路。
陈雷母子没办法,一致决定不再把钱落他手里,每天只给他十两银子。
后来,陈雷开了一家分店,白天经营,晚上就让父亲陈镇松帮忙守铺子,并支付给他相当高的工资,让他感受到挣钱的乐趣。
可是,陈镇松只要有钱,总会去赌坊作贡献。陈雷和母亲渐渐的对他失望了,整天没有好脸色,也没有现银落他手中,除了吃穿用度之外,陈镇松彻底沦为口袋无钱的富翁。
一天陈正松收到二哥从寄来的信,信上说请先生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如果父亲迁到风水宝地必定人丁兴旺,诸事顺利。
对这件事陈镇松大为赞同,陈雷的婚事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结,他巴不得儿子马上娶亲生子,可他不知道的是,陈雷见他嗜赌如命,更加没有了成家的心思。
陈雷年少多金,他的不主动,并不妨碍有人往上贴。就连陈娘子的娘家侄女,也跑到广州投奔他们,说是想找点活干,其实是想赖在陈家打陈雷的主意,想做陈家少奶奶。
可陈雷丝毫不为所动,尽量躲着表妹,极少回家。
陈镇松非常支持迁坟,专程回老家与兄长商议,几兄弟按人头出钱,暂定一人先出一百两。陈镇松支吾着应下,说道:“我回去凑足了带过来。”
两位兄长顿时拉下了脸,以为陈镇松是在防着他俩挟恩图报。乡亲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嘲讽道:“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天底下哪有你这么丢人的富翁?”
陈镇松被乡亲的话羞得面红耳赤,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广州。
陈镇松被深深刺激到,跟家人说要下决心戒赌。但陈娘子早些时已对他灰心失望,赌气不理睬他,反而是陈雷为了躲开表妹,主动陪父亲外出喝茶,游园散心。
路上见到水果摊,有个女子在买芒果,挑了三个问摊主,多少钱? 摊主称了一下道:“十三个铜板。” 女子为难地捏着钱袋,拿下了一个最大的,又问:“多少钱?” 摊主看了一眼秤,说“十个铜板。” 陈雷心道:“又一个上当的。”不料女子放下三个铜板,拿起最大的芒果离去,剩下小贩目瞪口呆。
陈雷也吃了一惊,心中暗赞她机智。
父子俩喝过早茶,在路上慢慢闲逛,陈雷在言谈中发现父亲真要戒赌,心里暗自高兴。突然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从后面追上来,对陈镇松说了一句话就走。
陈雷奇怪地问父亲:“怎么回事?”
陈镇松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说道:“我也不认识他,许是认错人了。”陈雷心里疑惑,却不好多问。
陈镇松心神不宁,逛了一会儿就对儿子说:“去忙你的吧 我等下自己回家。”也不等陈雷答应就匆匆离去。
陈雷好奇地跟在后面,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小巷子口,只见陈镇松进了巷子第二家,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着,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陈雷一转身:“是你?”
原来是先前买芒果的女子,只见她面目清秀,眼神清亮,一身利索的打扮,警惕地盯着陈雷:“你认识我?”
陈雷解释道:“早上路过,见到姑娘对付小贩,真是个好办法啊,我父亲被人邀约,去了这里第二家,我跟过来看看。”
“哦~你就是陈老伯的儿子,他去了我家,我叫玲珑。”
陈雷说了小孩送纸条的事,玲珑咬牙道:“那是我弟弟,他们两人约赌不是一天两天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陈雷心里一沉:父亲还是禁不住引诱!
两个年轻人同病相怜,在巷子口交谈起来,陈雷得知,玲珑的父亲潘大雷是从北方来的,玲珑的母亲生下弟弟不久就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做苦力把姐弟俩养大。
姐姐玲珑从小保护弟弟,养成了泼辣的性子,为数不多的钱经常要省着花,买东西经常与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
后来玲珑慢慢长大,索性自己做起了小生意,帮父亲减轻了不少负担。
而陈镇松与潘大雷的交情,源于几年前的一次赌博。那次陈镇松输光了十几个铜板很不甘心,头脑一热,借了赌坊二十个铜板全压上去,不料又输光了。
陈镇松绝望地坐在地上无声抽泣起来,刚进赌坊的潘大雷见了,掏出自己的钱帮他还清了账,一把拖起人离开。
潘大雷的仗义相助,让陈镇松免于背负“利滚利”的负担,从此两人就成了好友,有时候潘大雷家里面断了顿,陈镇松主动将店里面的食物打包给潘大雷,说是当天没卖完的,让他帮忙吃掉。
潘大雷记在心里,两个人互相帮助,关系越来越铁。当然,有两个闲钱的时候,也难免相约去赌坊搏一搏。这次陈镇松回老家,潘大雷一知道他们回来,就迫不及待约他会面。
陈雷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第二天,陈雷暗暗观察父亲,发现他一连几天都淡定地留在家中,并未出去参赌,只是问陈雷拿了一百两寄回老家。陈雷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觉得老父亲可以挽救,多给了父亲五十两。
想不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陈雷还在账房忙碌,突然玲珑找上门来,拉了陈雷就走:“快去赌坊救你爹,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雷大惊,连忙赶到赌坊,只见潘大雷被几人扭着就要剁手,被控制住的陈镇松正使劲挣扎着,陈雷连忙冲上去喝道:“住手!”
原来,这次是潘大雷得罪了赌坊的人,陈镇松为朋友两肋插刀。
前一阵子,潘大雷独自去赌坊,遇到一人输的精光后要向赌坊借钱,他突然想起了陈镇松当年也是这样,便阻止了那人借钱再赌,赌坊的人嫌他多管闲事,怀恨在心。
半个月前,赌坊的打手头目带着一伙手下突然找到潘大雷,要娶玲珑做妾,潘大雷断然拒绝。那帮人就威胁他:不答应就用强。潘大雷买通了赌坊的一名喽啰,才知道是因为自己挡了别人财路。
潘大雷跟赌坊的人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能牵连我的孩子!”赌坊于是开了条件:对赌一场,赢了无事,输了剁手!
潘大雷心里着急,便约陈镇松商量对策,也隐隐有托付之意:自己万一出事 希望陈镇松对玲珑姐弟照顾一二。
陈镇松认为,赌坊就是为了钱,如果有钱 跟他们好好谈一下,赔一笔钱肯定能摆平。可惜的是,自己手上没钱!
约定对赌的这天,陈镇松带着仅有的五十两去了。
赌坊人多势众,个个面色不善,凶神恶煞 ,而潘大雷身边只有陈镇松,但他毫不畏惧,前面两局赌了个平手,第三局开始,赌坊忍不住做了手脚,潘大雷惨败。
陈镇松并没有第一时间揭穿对方的把戏,而是主动提出赔钱。赌坊的人轻蔑地问道:“你能有多少?”
陈镇松掏出五十两,赌坊头目嚣张地说道:“你做梦呢!五十两想买一只手?没有一千两免谈!”
陈镇松大惊:一千两怎么也凑不齐啊!他生怕自己离开后潘大雷要遭罪,只得求赌坊跑腿的去告诉玲珑。
玲珑一听,知道这事只能找陈雷了,得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最终,陈雷跟赌坊一番交涉,最终仍是付出五百两银子的代价,才将两人带了出来。
陈雷控制着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的问道:“ 父亲,潘叔,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镇松低下头不敢看儿子,还是潘大雷爽快,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的经过通通说了。
潘大雷最后说道:“ 我并不后悔得罪赌坊,我后悔的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总是跑去赌,还连带着陈兄,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
陈镇松也说:“ 其实我有一段时间都没去赌了,今天真是事出有因……”
玲珑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原来父亲居然背负了这么多!两个年轻人都没想到:他们看似“ 赌鬼”的父辈,也有着热血和义气的一面。
回到家已经夜深,陈雷第二天一早就跟母亲说了父亲这段时间的事,陈娘子听得泪水涟涟。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关心丈夫,却又恨他戒不了赌,只得狠心的装作不理他,现在见丈夫真的改变了,陈娘子无需再装,夫妻俩重归于好。
一段时间后,接到老家的兄长来信,“风水”已做好,陈镇松便带着妻儿,一家人齐齐整整回去祭拜。
与上次不同,这次回乡陈镇松得到了全家人的热情相待,乡亲们也热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眼神中还带着崇敬。
陈镇松这才知道:陈雷嘴上不说,其实背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并且帮在家主持的伯父出了五十两,还说这些都是陈镇松的安排,大家都当他上次的话是开玩笑。
陈镇松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口袋有钱的感觉真好!回到广州他仍然意犹未尽,迫不及待约潘大雷喝茶,高兴地讲起回家的事,老哥俩总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偏偏在这时,陈雷还带着礼品前来,当面向潘大雷求娶玲珑,老哥俩喜上加喜,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自从陈雷与玲珑偶然相识,有了巷子口的共识之后,两人慢慢成了朋友。陈雷欣赏玲珑的机智灵活,玲珑仰慕陈雷是商界楚翘,他们在一起聊生意经,聊父亲 聊弟妹,共同语言越来越多,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
陈镇松突然醒悟:一切皆有因果,是自己在努力戒赌的过程中,成就了两个年轻人!
可见命运真的很公平:越努力,越幸运。往好的方向靠近一点,得到的福报就会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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