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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切是从黄丁到同学家做客开始发生变化的。
16岁的黄丁应邀去参加同学的生日party,十几个男孩女孩又唱又跳又说又笑,声音能把屋顶掀翻。
同学的父母早早为孩子们腾出地方,让他们玩个痛快。吃过蛋糕,喝了一点红酒,黄丁觉得屋里的喧闹声吵得他脑仁疼,于是走到阳台上吹风。
推开一扇窗,他把胳膊支在窗棱上,视线从远处的天空向近处的高楼一点点挪移,最后,目光定在对面的一户人家里。
黄丁的视力极佳,有室外的黑暗对比,对面人家的情形看得相当清楚。
那是一间厨房,厨房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俩人边忙碌边嬉戏,女人沾着面粉的手在男人脸上抹了一把,男人追,女人躲,笑声像银铃一样顺着敞开的窗户爬出来。
男人在阳台上追上女人,从背后抱住她,女人幸福地仰起头,额头顶住男人的下巴。
同学来叫黄丁打牌,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的正是这一幕,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笑容:“我家有望远镜,等着,我给你拿。”
2
参加完同学的生日party,李雪侠发现,儿子黄丁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丈夫去世得早,这16年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是她世界的中心,只要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感觉到。
和以前儿子对她的无话不说相比,现在的他明显和母亲疏远了。
李雪侠努力了四五次,主动关心,主动询问,主动找各种话题,她说得再热闹,儿子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
李雪侠有些慌,高一了,学习情况多么紧张,如果这当口孩子有了心理问题,势必影响学习,不行,得防患于未然。
然而,从老师处打听来的消息是儿子在学校一切如常,而且花在学习上的心思更多了,老师们对此特别满意。
儿子的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甚至有几科冲进了年级前十,但李雪侠明白,他肯定心里有事。
她咨询学校的心理健康老师,老师经过调查对李雪侠说,没事,可能是学习压力大,或者孩子心里有了新目标,有的孩子青春期来得晚,既然你问了他不说,那就先不要穷追不舍以免引起他逆反,耐心等待,等他愿意主动和你说时再根据情况想办法。
李雪侠听进去了。
3
儿子这头刚安了心,丁浩那边又有情况。
丁浩是李雪侠经人介绍处的男朋友,她这个年纪说男朋友有点不好意思,但两个人的确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着。
俩人悄悄接触了一年多,原说好国庆长假李雪侠找个借口陪丁浩回老家见父母,但国庆节前李雪侠问丁浩该准备什么礼物时,丁浩的语气却有些犹豫。
已经戒了半年多烟的人竟被李雪侠追问得又点上了烟。
丁浩不看李雪侠的眼睛,大口猛吸几口,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上脚一捻,对李雪侠说:“我觉得目前还不太合适,再等等吧。”
对待感情问题,女人从来敏感,看到丁浩的做派,李雪侠福如心至追问了一句:“是时间不合适,还是咱俩不合适?”
丁浩低头不答。
李雪侠自己总结出了答案:丁浩的意思是他俩不合适。
自尊心强的李雪侠不可能委曲求全放下身段求丁浩,回家路上,她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心里只怨自己:活该!谁让你这么大年纪还相信爱情这玩意儿!谁让你没见真章就自甘堕落和人家上C!人家得手了,自然觉得没意思了。该!
受此打击,李雪侠的心境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除过上班和必要的外出,其余时间,她几乎全待在家里。
她把生活的重心重新放到照顾儿子上,在家里钻研厨艺,精益求精,乐此不疲。
奇怪的是,李雪侠减少外出次数后,黄丁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观察了几天母亲的神色,在母亲挑起话头时开始积极应答,还借口倒水、找东西、给母亲说事情等,频繁地在母亲身边打转。
他问母亲,你怎么最近不太出去活动了?你以前不是经常说和朋友有约出去玩么?咋了,你俩、你们闹翻了?
4
高考过后,黄丁顺利地被北京一所名校录取,这是他父亲曾经的愿望,也是李雪侠和黄丁这些年的奋斗目标。
心愿得偿,李雪侠带着黄丁,黄丁带着通知书,一起去给黄父上坟。祭奠回来,黄丁对母亲说:“妈,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要真有合适的,你、就找个伴吧。”话说得颇为艰难。
目送儿子乘坐的列车离开,李雪侠背过身,擦去脸上的泪痕。
丁浩拒绝带她回老家见父母后,曾来找过她。
丁浩是个老实人,突然拒绝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心里也过意不去,辗转难安,他来找李雪侠说原委。
丁浩说,他见过李雪侠的儿子了,叫黄丁对吧?不止见过,还见了四五回。黄丁还从他这里拿过几千块钱。
李雪侠不信。
丁浩说:都是命运捉弄、造化弄人。
黄丁不是参加了一次同学的生日party吗?不是嫌吵到阳台上吹风了吗?不是视力极佳吗?何况还有同学提供的望远镜!
没用望远镜之前,他只觉得同学家对面那户人家在阳台上和男人搂抱的女人,身形上神似母亲,只是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去世后,母亲从没有这样笑过。
拿起望远镜一望,黄丁的眼睛就定住了。
对面阳台上,那个被男人从背后紧紧抱着的女人,仰头和男人腻歪的女人,分明就是母亲本人。
母亲脸上的表情让黄丁陌生,他从未想过,母亲有这样活泼的一面。她也会对着一个男人这样撒娇,这件事给黄丁的冲击力太大了。
母亲一直拒绝别人好意为她介绍对象,他还以为是因为对父亲深深的爱,没想到私底下,她自己早悄悄踅摸好了对象。
可恶!明明早有打算,相处已经这样亲密,却还口口声声拿自己做幌子:不不不,等丁丁长大再说吧!等丁丁考上大学再说吧!等丁丁……
可恶!
羞恼和愤怒,还有为自己的委屈和为父亲的不平,交织成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瞬间席卷了男孩的理智。
5
丁浩打开门,看见面前的陌生少年,对方用一种近乎无赖的语气对他说:“我要买个手机,钱不够,你既然想当我后爸,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丁浩回过神后问清来者身份,二话没说掏了一千块钱给他,男孩沾着唾沫一张张数钱,嘴上不忘叮嘱:“这事我妈不知道,要是我妈知道了,我不管她是从谁那儿知道的,我只当是你告的密。”
丁浩用他为数不多的与孩子相处的常识想,这是一个尚没完全度过叛逆期的少年,他明显已经知道自己和李雪侠的关系,他表现得很直白,就是来试探他这个未来后爸的诚意的。如果自己能保守秘密,是不是就能赢得孩子的好感。
而且一千块钱对他来说真没什么,如果能在李雪侠安排的和她儿子见面前,自己先把基础悄悄打好,那对李雪侠一定是个大惊喜。
过了几天,黄丁又来了。然后再过几天,又来。
他很注意把握分寸,每次要的都不多,今天是交培训费,明天要买复习资料,后天和同学去郊游,最多也不过千八百。
都有正当理由,丁浩觉得虽太频繁,但也没多说什么。
李雪侠经常在他面前夸儿子,他知道黄丁成绩很好,优秀的人一般多少都有点脾气,他得小心翼翼伺候着,路已经走到半截,这时候再向李雪侠提及,不等于前功尽弃?
当金额累积到五千多,并且没有一丁点要打住的意思时,丁浩不淡定了。
他试探过李雪侠,发现她对此事好像一无所知,想到黄丁最近找他要钱时的态度是比以前好多了,又有点犹豫。
然后突然的,黄丁说要买ipaid。丁浩问买那干啥?你妈不是连手机都不让你多玩吗?你不怕你妈发现了?
黄丁语气有点冲:“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只说给不给钱吧?我不怕告诉你,我妈对我的感情相信你一清二楚,只要我一句话,你俩的事就别想成!
我现在只是买个ipaid,又不是要钱打牌弄歪门邪道,你就受不了了?我以后要是让你掏钱给我买房买车娶媳妇开公司呢,你怎么办?承受能力这么差,以后咱过到一起也是个麻烦?你要明白一件事,我这个儿子是亲的,你呢——哼哼——自己掂量掂量吧!”
他说话时的痞劲儿和话语背后的潜台词让丁浩不由不重新考虑他和李雪侠的关系。是啊,人家是亲生母子,不会换,他这个便宜老公,可随时能被下岗了。何苦呢,诺大年纪,看别人脸色,给别人做嫁衣裳。
李雪侠不相信从来文气有礼的儿子会对丁浩说这种话做这种事,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丁浩,丁浩苦笑着说:“真的,我根本不是心疼钱,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找对象这件事意见太大了,我感觉他根本就不想你找人,他这个态度,咱俩就是成了,日子也不会顺畅。那还过个什么劲儿啊!”
这是促使丁浩下决心和李雪侠分手的真正原因。
6
尽管丁浩一再推却,李雪侠坚持还了黄丁从他手里拿的所有钱。
她又气又羞又恼,对儿子既怨又觉得愧疚。
罢了罢了,小祖宗这么折腾,不就是不想让她找人代替他爸的位置吗?她不找了行吧?不找了,一个人过一辈子,只要他好好的就行。
一辈子虽然长,漫漫长夜虽然难熬,但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很多人,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黄丁临走前的叮咛李雪侠只当成又一次试探。
大学四年,黄丁只过年时回家,为减轻母亲的重担,他四处打工挣钱。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黄丁步入成人的行列。经历过一些事,他越来越能体会母亲的苦,越能体会母亲的苦,他就越后悔,越愧疚,越想弥补。
上大学前,他对母亲提过让她找人的话,但四年了,母亲一点行动都没有。
大三过年时回家,黄丁在路上看到过丁浩,丁浩的身边有个女人,女人紧紧挽着丁浩的胳膊,两个人神情亲密,有说有笑。
黄丁站在不远处看着俩人,心里不禁想,若不是他当年作祟,现在依在丁浩身边,挽着他胳膊,笑得这样开怀的人,必是母亲了。
母亲快六十了,头发还是黑油油的,黄丁知道,其实她的白头发比黑头发多,她是怕他看见不好受,每次都提前染头。
如无变化,毕业后自己会留在北京,那么母亲呢,她说北京消费高,不愿和自己一起进京,那她一个人留在老家,真是让人放不下心啊。
7
毕业前,黄丁知道一旦参加工作就不会再有长假陪伴母亲,特意安排了几天时间回家看母亲。这次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说服母亲给自己找个人。
黄丁请姨妈上门劝母亲,姨妈斟酌半晌,对他说了一番话。
唉!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你妈当年和丁浩情投意和,你非要去找茬,做出一副不想你妈找人的样子,弄得你妈心灰意冷,死了找人的心,你现在又提这事有什么用呢!
女人的年龄不是按年算,也不是按天算,是按时按分算的,耽误一时一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何况耽误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妈要找人啊,难!
母亲竟然早知道是他,知道是他从中作梗破坏了自己可能的幸福,更可耻的是,他任性妄为,拆散母亲和丁浩的感情,拍拍屁股甩手了之,母亲还得看他脸色,小意讨好,还为他收拾烂摊子,还在他面前装的没事人一样。
羞愧难当的黄丁无地自容,连夜逃回北京。
时间匆匆又过去两年,除日常的通话和按时足额给母亲打钱外,两年中,黄丁只回过一次家,借口单位有事,来去匆匆。他仍无法面对母亲。
只要看见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他的心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是你,你就是造成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女友坚持要跟他回他老家过年,背着他买好了车票,要挟“如果你不带我回家见你妈,我就当是你不想和我好好谈!”
女友和母亲意外的投缘。母亲高兴的样子用所有包含“高兴”意思的词语形容都不为过。
母亲给未来的儿媳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临走前,又搬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子里,是摆得整整齐齐的一大堆食物,全是黄丁和女朋友爱吃的。
60个包子,一半荤、一半素,“你最爱吃的韮菜馅上面我特意沾了菜丝,可别弄混了。”
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满满的“馓子”,是本地一种过年时的零食,黄丁小时候的最爱。
10根油条、10个糖糕、10个油饼,一大盒卤肉,全是母亲亲手所做。肉切得薄薄的,一片片码在盒子里,保鲜袋里放着精致的筷子和叉子,“车上也能吃。”
两瓶泡菜、两瓶辣椒酱:“这瓶是白菜的,这瓶是蒜薹的,我把水滗过了,你放正,路上不会漏的。”
“别怕吃不完,你俩不要学人家减肥,身体好妈才能放心。实在吃不完可以送同事。要不——妈再准备些,给领导也送点?”
火车开动了,母亲的身影一直向后,向后,黄丁脸贴着车窗,任眼泪打湿坚毅的脸庞。
8
黄丁准备买房,和女友东拼西凑,首付还有个缺口。
母亲突然打电话说,她要结婚了。对方有房,非让她搬过去住,老房子地段不好,也租不上价,不如卖了,钱寄过来给黄丁在北京买房:“北京寸土寸金,升值快,我后天就把钱打过来,你们早点下手。”母亲在电话里叮嘱。
时间太巧了,不由黄丁不怀疑背后有其他原因。
他给姨妈打了通电话,挂了电话,就请假和女友往老家奔。
母亲哪是要结婚,她是从未来的儿媳嘴里知道俩人买房遇上困难,忍痛把老房子卖了,她自己没地住,准备给人家当住家保姆呀!
“你妈说她反正是一个人,平常做的也是这些活,一个人的饭两个人的饭都差不多,这个老教授家条件好,给的工资高,她还能多挣份钱帮衬帮衬你。唉!你妈这人,让人说啥好呢!”
黄丁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向雇主说明情况,他们第二天就带母亲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母亲在高速上时还有些忐忑,怕拖累儿子,看到黄丁态度坚决、未来儿媳一再宽心后便不再多言。到了机场,她新奇地东张西望,直至上了飞机才开始兴奋。
“妈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坐飞机呢!真是享了我娃的福了。”
黄丁心里发酸,这些年对母亲的愧疚在他心里积累发酵,他拉着母亲的手,喁喁地说着自己的错,自己的自私和不孝,向母亲一遍遍道歉,母亲不停的用话头打断他。
“妈知道。妈都知道。妈不怪你。你一直都很好。”
9
如果是电影,屏幕上该出现“三年后”的字样了。
黄丁家附近的兴隆大酒店,1号宴会厅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厅正中的大幅电子屏上闪动着一行红色的艺术字:祝黄澄澄小朋友百日生辰快乐!
黄澄澄小朋友是谁?黄丁的儿子、李雪侠的长孙是也。
年过六十的李雪侠,周身上下异常利索,一身合体的中式唐装衬得她面如满月,一脸富态相,看着就喜庆,这都是儿子儿媳给她装扮的。
李雪侠的怀里,一个粉妆玉琢的婴儿,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围绕在他身边的客人。
前半生受了不少坎坷波折的李雪侠,从三年前,儿子儿媳带她进京那天起,就踏上了通往幸福的大路。
那条路啊,又宽又广又长,直通向无限幸福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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