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三那年汪先生自作主张转到艺术班。这个决定与他对世界的新发现有关。
他发现他的一天有二十六个小时。
某种程度上讲,汪先生从小就是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则是班上同学口中的“学霸”,是老师舍不得让其当班干部以免耽误他成绩的类型,课余活动可能只有当着全校同学的面交流学习经验,这种活动通常在全省或全市统一调研测试之后举行,上台前教导主任通常会递给汪先生他刚在网上复制下来的打印稿,还是热乎的,有油墨的味道,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希望汪先生也能如他一般高谈阔论出口成章,不想汪先生站在麦克风后面抖腿如筛糠,四面八方的风吹得他经年不洗的头发油光闪闪,头屑纷飞,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造型定格一分钟左右,教导主任同时也是主持人温柔地向他发出探寻:“我们的状元可能有点紧张,没关系,你就说说为什么要努力学习就好。”这是一个暗示、一个铺垫,汪先生读过那份稿子,上面无非是些报答父母报答老师报答学校报答祖国的官方语言,他也准备照念,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因为我爱这个世界。”
教导主任脸都绿了,下面一片狂欢,汪先生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狂欢的,只能理解为只要让教导主任下不来台的,学生就会狂欢。类似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战友这种理论,操场开会基本上就是全场随着教导主任的移动轨迹换着接他的口水,不想还有这出好戏,怎么想都是赚到。原本汪先生这种看上去过于认真学习的学生天然就是全校公敌,今天一不留神还来了个印象加分。
“他不是天才。”
老师在家长会上宣扬汪先生的正面案例是总会加上这样的前缀,这个前缀有一种“他的成功可以复制”的意味,确实是这样,汪先生坚持认为与学习成绩呈正相关的变量是乐意程度(乐意不乐意)而非聪明指数(聪明不聪明),前者近似于情商EQ,后者更近似于智商IQ,但这么说不科学也不严谨,因为这两个变量名称是汪先生现编出来的,仅凭着模糊的主观感觉与浅薄的一己经验。换言之,他认为如果我学习很努力那是因为我乐意。而乐意的原因,当时在台上他已经很真诚地说过了,爱世界。因为爱世界,所以想认识世界,而认识世界的工具。未满十八岁的汪先生目力所及,不过物理化学生物和数学。所以,他常在内心为自己的好成绩辩解:“我不仅不死板不自虐,反而励志又热血”。
物理老师视汪先生为入室弟子,具体表现在他经常被叫去办公室探讨超纲知识。生物老师也拿汪先生当得意门生,在实验室做完解剖猪心脏的实验会把他留下来痛饮猪杂汤。所以汪先生一直担任物理兼生物双料科代表,这样的人物转去艺术班简直是对自然科学的背叛,相当于国民党人傅作义临战时将北平城拱手相让。在这里我们先不着急给汪先生脸上贴金,假如顺利的话,接下来的故事里我们将有机会亲见他所守护的北平。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运动之中。运动的恒常性一度被汪先生当作真理的支架,他对实存世界的种种认识都建筑其上。有时候成熟的世界观是防身武器,比如对运动的理解就带给他不可思议的豁达,父母离异,亲人离世,都不曾令他悲伤。
“毕竟世界是运动的嘛。”像这样告诉自己,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它们被纳入这个世界运行的合理秩序,既然是秩序那就不必悲伤。汪先生照常写作业,照常上课,照常月考,照常发挥,照常第一名。看得出几丝讶异从老师们眼光中一闪而逝,不过他们很快将不当的神色收敛回瞳仁里,换上一如往日的欣慰和鼓励。
临近高考,学校又有新规定,要求成绩优秀的部分学生在任课教师的公寓内借宿,便于老师及时地有针对性地答疑解惑。教师公寓建在校内,是校方提供给单身教师的住房福利。带走汪先生的是语文老师,也是他班班主任,和汪先生同批被钦点的还有三位女生,分别是班上的二三四名。
成绩拔尖的理科女生,众所周知,大都有烈士遗风,面对难题有随时炸碉堡堵抢眼的意志及决心,有的一天不吃饭,有的一周不洗头,有的甚至养成了解不出题就解不出手的恶癖。而这位语文老师,年近四十,未曾婚嫁,至今单身,人称修女,她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是:“我要什么小孩,你们这群败类还不够我受的。”其世界观和该世界观指导下的生活状态可想而知。
父母离异,汪先生还没想好找到哪边组成新家庭就先沦落至此的人生遭遇实在令人为之扼腕,还好那个排名第四的女生颇有姿色,供他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目光追随,算是有事可做。这第四名若是正常发挥应该没有这个水平,不过周考月考这些小型考试变数很多,偶尔会有这样的黑马杀出,满心欢喜占一鳌头,接着就发现长年霸占前排马厩的老姐姐们眉目间胶着了搁置经久无人拂拭的灰黑死气,顿时惊得气血两虚月经不调,再考不出这样成绩了。
住在这里与住在宿舍或住在家里没什么不同,名义上说,汪先生的语文成绩薄弱需要着重辅导,实则未必有可操作性。语文不比其它学科,不存在会不会这一说,即便不会标准答案里也是没有的;即便有也都似是而非,需要个人自行领悟。作文写它不出的时候也只好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兀自搜索枯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着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老师所能做的不过是指出某处缥缈空灵捉摸不定且诸般歧路的宏大遥远方向,比不得数理化的醍醐灌顶立等可取。
晚饭后晚自习前,教室里的空气混合了食物残渣、生活垃圾、黑板粉尘、鼻息口气、腺体分泌、人体皮屑等诸多口味沉闷无比。汪先生的灵敏嗅觉可以剥离分辨出周围同学长久以来黏附全身的独有气息,人体的动物性气息,每个人不可避免都会拥有,只是自己察觉不到。清淡些的像是海滨沙滩沐浴阳光的水草,雨季傍晚蒸发半干的泥土,浇上香草汁的五分熟牛排。浓重些的像是超市海鲜干货区用压克力板弯折围住称斤售卖的蘑菇干虾米干,或是婴儿尿液浸泡整晚的假冒伪劣动物皮革。
汪先生有点坐不住,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小口小口谨慎吞吐含量想必低于百分之二十一的氧气,听着头顶上年久失修的吊扇叶片与顶部挂钩摩擦的咯咯嘎嘎,白炽灯整流器的嗡鸣,上下槽牙咀嚼咬啮的进食,尖利的低沉的声带振动的细碎响动。高中生活就是伴随着这些无意义的声音度过的,不如说,这些无意义的声音所勾连起的产生这些声音的画面正是回忆里高三那年的残存图景。
于是那些对未来的对人生的对世界的思考都一股脑被提出来,被冷落一旁无人询问。任凭你在一成不变的逼仄密闭空间里,去追寻天地之大变动不居,这近乎残忍。全国的教育系统联合起来杜撰了一个神话,而它之所以不可破灭在于不可计数的虔诚信徒懵然无知地添砖加瓦。由于你的生活经验如此局限又微不足道,根本无法做到取其精华,要么笃定相信,要么全然摒弃,而当你发现这两种迥然不同的选择将撕裂结缔组织造成同样狭长和深入的创口时,才会相信,未成年的本质就是悲哀。
“其实本不必这样的。”
汪先生的轻盈跳脱、游刃有余、超然物外,是因为他除了此身此世之外还别有一个世界。
夜晚是这个世界的玄关。
2.
天光彻底消失的时候,我们走进这家十块钱一小时的网络会所。
我是和李义正一起来的,我的朋友中只有他能找到这种地方,他是走镖的老江湖,网吧是他的客栈,供他在黑夜里寄身,他脑子里有全市各处公开的隐秘的网吧分布图,详细、可靠且时时更新。起初世界一片黑暗,他穿梭于大街小巷,街头巷尾,手里的借来的身份证绽放道道金光照亮每一间网吧的大门,那里人声鼎沸,灯火不灭,足以驱散少年人身上长久裹挟着的迷雾和寒气,于是整座城市的夜晚就变得开放和亲切起来。
李义正走镖,我就是他的镖、货物、累赘、拖油瓶...诸如此类,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非要带上我,话是这么说,但只要在学校他拍我肩说晚上出来带你见世面,我总会依约在老时间守在他家门口,这个行为中隐约包含了我的某种期待,而李义正带我去的地方值得被期待。
他先后带我去过开在一个清纯女孩子家里的跳舞厅,只有大妈大婶热情服务给人以负罪感的洗脚城,提供从线上到线下全方位陪玩小姐的游戏机室,以及鸳鸯交合声大过背景音乐的情人电影院。这些地方对于一名高中生而言未免过于刺激,它们破坏了我认知世界的连续性和一致性,第二天早晨坐回教室听闻数学老师用一成不变的声音分析圆锥曲线,会觉得人生的碟机里转着一张搞错了的唱片,黑夜放摇滚,白天放古典。
像这样我把黑夜和白天界限分明地区别开来,有了丰富的夜晚,白天也就变得不再难耐。我走神看闲书做白日梦昏昏沉沉一觉黑甜,醒来赶上老师重复干瘪的过气笑话还会陪着全班没心没肺大笑几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校园生活,不值一提。白天是可以漫不经心打发掉的缓冲时间,用来消化夜晚应接不暇的精彩。我见过足够多的世面,对夜晚的好戏充满信心。
那间网络会所配置高级,三星显示器,雷蛇键鼠套装,铁三角耳机,棕色皮沙发。我们的本意是来此打一晚上游戏,结果服务器维护更新。为了不让夜晚的时间白费,李义正和我开始研究足够精彩的其他东西,很快发现包房里的沙发靠背可以向后伸展,变成躺椅。变形的过程中,靠背和座椅的结合处会有一处缝隙,我的钱包从中滑落下去。
李义正手长,俯身下去掏,很快就找到,扔给我。
问这是不是你的钱包,我说这好像不是我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掏,又摸出第二个。
问这是不是你的钱包,我说这回是了。
他说错了你应该回答不是然后为了奖励你的诚实我把两个钱包都送给你。
我无视他的吐槽翻开第一个钱包。
这个白色钱包里面有算不上少的一笔钱,几张银行卡和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张宛月。
1.
也就是上文中我们提到的那位第四名。
在夜生活足够丰富的那段时间里,汪先生对仅只拥有一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同龄人抱有某种普遍的同情,他们的人生如此平庸狭隘不值一过,直到在网吧找到张宛月的身份证才不这么觉得。无从知道视野之外其他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张宛月看上去像是那种家教严格放学半个小时内还没到家父母会打夺命电话来催的孩子不想竟也深夜流连网络会所。藉此汪先生总结出的人生经验是,一切总是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真正的狠角色往往都默不作声。
借着地利天时,他要探探这位狠角色的底。地利在于他们正好同住一屋, 至于天时就说来话长,我们长话短说事情可能是这样:汪先生发现等到晚上十二点,自己所在的空间时间就会停止,两个小时后重返现场,手表秒针又接着滴答向前。
这就是他每天晚上像灰姑娘一样乘着南瓜车赶往各个夜场赴约的原因。
2.
张宛月的房间和我的仅只一墙之隔,我不打算偷听也不打算监视,我的计划光明正大一目了然,就是在半夜十二点准时闯入。发生在这一时刻的这一动作可能导致两种结果,情景一是她不在房间内,那么基本能够确定钱包是她掉的,她也是个夜行动物,情况就变得明朗,我也比较安全。情景二是她在房间里,这个就比较复杂,但我也能全身而退,因为根据二十六小时定律,十二点起我所在的空间时间静止,两小时后才恢复原样,她大概会失去这段额外时间的记忆。总之,这是一个非常保险的计划。
1.
但当天晚上的事情是这样的。汪先生如计划中的那样闯进张宛月的房间,发现她刚出浴不久,头发披散尚未风干,满脸红晕在蛋黄色的台灯光圈下面撑着脑袋做题。时间静止,她就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呼吸间有橘子味的甜香。
汪先生想到流传在网路中的一道暧昧试题,如果暗恋的他/她在你身边睡着了你会怎么办?后面有几个选项,不同选项各有不同的解释,说明你是霸道型还是温暖型等,但是汪先生哪个都不选,他简单粗暴地转发并留言:“二话不说就是干。”
于是,汪先生决定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他说到做到了。
2.
说起来那要算是我性欲解放的黄金时代,他们晚上脑子疼,我晚上腰子疼。李义正的约也懒得去赴,就在张宛月的房间里夜夜笙歌,她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摆出不同的姿势,有时候坐在桌前写字,有时躺在床上背书,有时站在落地镜前梳头,有时理顺裙子正要起身,我借势尝试了行走坐卧种种姿势,飘飘乎如凭虚御风羽化而登仙。两个小时里我通常能够梅开二度,兴致好些的时候也可梅花三弄,在喷薄之际我往往觉得自己俨然已是个自由的成年人。裹着满身倦怠回去自己房间睡觉时,我会思考张宛月的身体究竟带给我什么呢,这一切与即将到来的高考又有怎样的关系。
睡意太浓,我的潜意识无法给出说得过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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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直到有一天。
每个故事最终会迎来这样一个转折,它意味着生活的诡谲多变不可捉摸。比如汪先生肿胀着他那磅礴的下体又一次闯进张宛月闺房的时候,却发现女孩消失不见。他急不可耐拨电话给李义正,那个夜场帝王告诉他,还是那家网络会所,你想找的人不想找的人,大家都在这。
2.
一支大麻烟卷在三个男人和张宛月的指间来回轮转,一星火光一明一灭,迷幻的电子音乐音量巨大震得耳廓鼓动直往耳机外面飞溅,包间里异香渐浓。眼耳鼻舌身意,我赶到时正是这么个场景。李义正介绍说大麻是云南朋友送的,味道醇正,问我来不来一支,我说不了。不一会那几个男人开始目光失焦,开始往张宛月那张沙发上躺,互相咯吱挠痒,颈部,腰身,腿腹,私处。
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而响亮的笑声,又猝不及防抱紧其中一个,头发蹭在胡茬上,侧脸贴在胸膛上,反复强调她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考拉,攀在大森林里的每棵树上,盘在沙发上的每个人身上。
我说我还是来一支吧,我不爱抽二手烟,我要抽一手的。几口下去劲头上来,和张宛月的一个个午夜记忆嘶溜一声钻到天灵盖响雷般炸裂绽出纷繁细密的图案,纤毫毕现,真实不虚,我们的诸多体位经雕刻塑金身请入庙堂化身诸般法相。我想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又想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接着我还想起什么自己都记不起来了。醒来看表,将近夜里十二点,我裸身撞开张宛月房门,只听闻惊声尖叫。
3.
两个钟头时限已过,究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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