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阴天，冷风阵阵，小丽和她爸爸骑着电动车从乡下的嫂子家回城里。

     虽然刮着风，却一点也不冷，四月天气说变就变，前两天还风和日丽的，不知怎么，今天突然就变了天。

     眼前的老李已经快五十岁了吧，好像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就是他生日了吧。头发还没有白，不过稀疏又干黄，脸和脖子都被晒的黑红，要是光着上身你会看到他脖子衣领形状的分界线，像是石膏塑的深红色头像，和不搭色调的白白的身子，还有从短袖那里又分成两个颜色的胳膊，笑的时候露出被茶叶和老烟熏出的黄牙，看起来又滑稽又心酸。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钱的人都有这个特征，虽然大家挣得钱不一样多，但晒的太阳倒是一样的。

      两旁的树向后慢慢倒退着，树叶已经有小勺子那么大了，密密麻麻挤满了树枝，树枝又密密麻麻的插满了大树，虽然多，却因为都一统儿笔直向上，倒不显得杂乱。叶子特别绿，晴天的时候看起来绿的像是能被榨出油，小丽突然一下明白了小时候写ABB这样的词语时，老师说的红彤彤和绿油油。

     大树可能是梧桐树，反正不是白杨树，虽然都长得笔直高达，但是白杨树的叶子是深绿，叶子反面是白色，风一吹，就像是苗家待嫁的姑娘身上的各种银首饰，光是看叶子摆动，都让人觉得耳边有清脆的声音在响。

     大树一棵一棵往后倒退着，小丽索性把身子面向了侧面，因为她觉得，一个快二十岁的姑娘，还大剌剌地叉坐在摩托车上很丢脸，结果，侧坐又让她觉得腰很酸，像是被橡皮筋扽着一样，有点难受，小丽心里嘀咕着，哎呀，今天这路怎么这么长，平时嫂子驮她去乡里也没这么慢啊。她就忍不住问了句老李：“爸爸，电动车是不是没电了？”老李慢悠悠回了一句：“有电啊”。小丽就再没吱声了。

     小丽是老李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得宠的女儿，不仅仅因为她从小就学习优异更是因为她从小就会看老李脸色，她知道老李一言不发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没话可说，也知道该在外人面前撒娇还是腼腆地笑。大概是太骄傲了，她虽然乐观开朗，却有了农村姑娘的不该有的天真烂漫，说是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点就是傻。虽然她会看老李眼色，会讨老李欢心，却从来不会去迎合哥哥姐姐和妈妈心情，其实在小丽心里，她就是家里的老二，虽然哥哥姐姐老是开玩笑说她才是家里的老大，但是小丽心里清楚，真正的老大是老李才对。说来也讽刺，小丽虽然一直都学习好，但是从小都被惯着，早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子，老师都说脑袋瓜聪明就是不够努力，要不然成绩肯定不止眼下这样。小丽当时还是太年轻，每次都觉得自己特别牛，都不怎么写作业都能有那么好的成绩，可是她还是太天真，真正聪明的人都在刻苦的学，努力的学。当时的她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傻瓜。

     都说路遥知马力，后来她的学习成绩就慢慢掉下来了，中考果然没考好，可是老李居然没有让她上自费高中，而是把她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新疆，上了个稀里糊涂的技校，考了个莫名其妙的电工，又去最最北边的伊犁山上的半死不活的工厂实习了一年，最后又稀里糊涂地回来，浑浑噩噩地当了好几个月的服务员。

     可是小丽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她觉得自己聪明，开朗。虽然以前很傻，但是现在已经成熟很多了，自己不过是没机会，等有机会去外面好好打拼一下，肯定能挣很多钱的，每次想到这些，心里都像是燃这一股火，让她觉得自己有无限地潜能都还没激发出来。可是，她一想到自己天天在餐厅端盘子收桌子就有点沮丧了。

     老李的电动车骑的很慢，很稳，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稳重老人了。“老李心情可能不好，他不太想说话”小丽这么想着，就没有再继续和老李说话了。

     老李年轻的时候，还是被人叫做小李的时候，也是个有梦想又能吃苦的年轻人。他去过西藏，去过青海，在铁矿挖过矿，在工地搬过砖。也用自己的拳头让别人给自己打洗脚水，也风餐露宿站好几天火车漫无目的地四处奔波。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小丽就和老李特别亲昵，小丽是在老李的背上长大的，从小到大，不论小丽犯多大的错误，老李都没有动过小丽一根手指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小丽就和老李没以前那么亲了。话也说的少了，平时的交流也就只是“吃了没，多穿点衣服”这样看似敷衍，实质也很敷衍的话了。

     小丽小时候很黏老李，小丽寒假的时候，老李会在下午吃过饭后去勘测兔子在地里跑过的痕迹，然后布置夹子。第二天天蒙蒙亮趁着大家都还没醒就去地里抓被夹住的兔子。小丽就跟着老李屁股后面一起去抓兔子，去的路上太阳就慢慢出来了，有时候会有火烧云，很漂亮，有时候没有云，太阳挣出地平线后，倏的一下就变的刺眼，然后慢慢变得温暖。

     路上小丽会和老李说很多话，也会问老李很多事。问到老李的梦想时，老李说当初的自己也是说走就走说干就干的热血青年，年轻时受了很多累，结婚后移民到这里又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攒点家业，又迷上了赌博，家财散尽终于大彻大悟，慢慢慢慢又从地里挣钱，一年两年又攒点钱，日子慢慢快要过好的时候，不小心用拖拉机压了人，天天去医院陪病人，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那人治病，四处借钱为那人看病，等那人出院，家里又回到了解放前。老李说他当初是想开个养鸡厂的，想在哪里哪里盖多大多大的房子，要养多少多少的小鸡，房子的结构是什么什么样的，养多少多少天就能出栏了……小丽仰着头仿佛看到老李眼睛里印着太阳橘色的光，老李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有橘色的光。……后来出了那挡子事，就不了了之了。太阳升高了，那些橘色的光也消散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