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说爸爸是个很脏的单身汉。有一天，妈妈去看爸爸，小伙子见姑娘来来，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请坐，并用摔出好几个黑眼睛的白瓷缸，给妈妈倒了一杯白开水。妈妈捧着瓷缸顺着床沿坐下，扭脸悄悄掀开枕头。每当说到这里，妈妈总会喔~的提高嗓门：没想到枕头下面藏着好多双臭气熏人的袜子.....段子听了一百遍，每次我们都会认认真真的笑上一回。年轻时的爸爸在孩子们面前挂不住，满嘴说辞拒不承认；一百遍之后老人家释然，只是挠着撒满霜花的短发，一边低头嘿嘿笑，一边拿着小木凳，围拢着我们坐下来。
爸爸喟叹说自己花了40块钱就娶了媳妇，但会强调一句：那时候的40块钱可不得了哦！妈妈则娓娓道来，说她和爸爸结婚的时候，家当是一个红漆木箱，一只木马桶，两床锦缎棉被，两只枕头，两个脸盆和几副碗筷还是朋友们凑份子买的，床和桌子都是公家的。凭着布票买了两身料子，拿到裁缝店里量了尺寸，各自做了一身新衣；老宅院里同住的12户，家家都发了喜糖，也就几颗黑硬的水果糖。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把大事给办了。回首往事，妈妈说那时候的人真穷，不过不是我们一家，家家都这么过生活的。
爸爸的单位是交通站，单位的一把手跟我们住在一起，同是12户老宅里的居民。他每天骑着一辆大个子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个双柄拉链黑皮包，包的一角还印着斜体“上海”两个字，泥腿子里呼呼来去。人多的时候，他丁玲丁玲的摁动铃铛，提醒人们让行，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也就是他做主给爸爸留了一间屋子，把爸爸留在小镇并和妈妈结合的。成人之美，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妈妈说我的小伙伴叫胖东，男孩，大我两岁。妈妈还说不足三岁的我狠得狠，动不动就举起小手要打人的样子。为此在井边洗涮的时候，胖东的妈妈哭笑不得，不止一回的向妈妈告状。我妈应该对我“初露峥嵘”比较满意，因为她宁愿提着水果到别人家去道歉，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吃亏。
胖东也是，5岁的男孩怎么被2岁多的女孩“欺负”着了呢！我猜，是因为胖东比我大一点点，更得游戏之乐故而比我更渴望游戏，而老宅院里，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没得选择得罪不起，并且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都没有玩具。别以为孩子小就不懂事，两个小人儿一样是“江湖”，不为成人所知。我们当然不满足于每天在井边看大人洗洗涮涮，有一天，我们找到了乐子，一桩大乐子，截然不同于以往。
那天中午，交通站站长骑着那辆大公车下班，把它停在了老宅院里，摘下龙头上的“上海”拉链黑包，转身进屋吃饭午睡。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那种大车不用的时候，提起后座，踢下后面很大的三角撑，它就可以稳稳当当的歇下。而这时候的自行车后轮就完全悬空了，只要你捉着脚蹬一囫囵，前轮纹丝不动傻不楞登，但后轮不一样，它机灵的转那、转那…...带着滚珠运动的声音。我和胖东被迷住了，蹲下肉球一样的身体，攥着脚蹬一个劲的绕。在我兴奋的叫声里，闪闪发光的钢丝条一片模糊，后轮只剩下一个白亮亮的圈。在当时，没有一件玩具能这么刺激稚嫩我的神经中枢，极度愉悦攫住了我，乐极生悲悄然而至。不晓得怎么回事，原本攥着脚蹬的右手，食指卡到了自行车链条里，后轮骤停不动弹了，左右都是白亮亮的小钢珠，亲密无间的夹着我粉嘟嘟的手指头。胖东双手拿住我的右臂用力往外拔，每拔一次我都忍不住我大叫；胖东绕动脚蹬，无论正向反向我都大叫；我冲着家门，鼻涕眼泪一大把，拼命的叫。
我出来满老宅逛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家；我摇摇晃晃离开的时候，他们还非常乐意我出去溜达溜达的样子。而且距离非常近，我嚎得那么响亮，家门关着，始终没人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呢？！我当然不知道，爸爸妈妈趁我出去那会子，在给我创造小弟弟。就这么着我被疼痛包围，难以动弹。等救兵的当儿，时间就像一众蜗牛队伍里排名倒数第一的那一个，我冲着苍天和大地喊爸爸妈妈，并焦心的吃到了滚滚而下的泪水和鼻涕。一样的咸滋味儿，眼泪的味道略胜一筹。
不记得最后手指头是怎么出来的，只晓得它一摆脱囚禁，疼痛倏忽立马消失，我嘹亮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看世界，世界湿漉漉的，是我年轻的爸爸跑了过来，解救的那根食指。我舔着滑到唇边的泪水，看着爸爸满是笑意帅气逼人的脸。那时，爸爸一头浓密的黑头发，雪白整齐的牙齿紧密相连一个不少，剑眉深目，模样如春风吹过的江南，一片生机。你无法想象那么年轻帅气的一个男人，亦或一个美貌迷人的女人，最后都会被时间蹂躏成面目全非、不忍直视的样子。时间，它是个十足的王八蛋。
我曾经以为时间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世界会是我一直以来看到的样子，直到一茬一茬的孩子来到人世，又一拨一拨的人离开我们，或天灾意外，或生老病死；直到我吃惊的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耳鬓白发丛生，眼角爬满皱纹。婴幼、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晚年，人一步一个台阶，走的是条抛物线，老是每一个人的事，上天不会眷顾任何人，昨儿嗷嗷待哺，今儿垂垂日暮。生活不仅仅如此，人生大幕徐徐开启的当儿，哪里知道它居然是个青面獠牙的兽，啃噬、消磨并在不经意的时候袭击我们。所以，谁活着不是咬着牙关的呢！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终究难逃一死。除了早夭，除了英年早逝，你总得先经历衰老，再走进死亡——那个黑洞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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