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今天,爷爷又打骂奶奶了。不同的是,奶奶竟然进行了奋不顾身的反击。五十年来的第一次宣示主权,真是可喜可贺。
打架的原因依旧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爷爷丢了眼镜,又不想承担责任。看看这个家,我呢,牛高马大的,而且性格乖张,便栽赃到奶奶头上。反正家里就她一个做家务的人。奶奶在爷爷床下找到眼镜,发现还是他自己的问题,就忍不住小声嘀咕两句。说时迟那时快,爷爷高举大手,打蚊子般狠狠地拍向奶奶的脸。
“啪!”
我那时正在另一个房间,和我的食欲作斗争。减肥带来的饥饿让人浑身毛燥、百爪挠心。听到这人手抽脸的“啪”声,我万般怒气涌上心头,带着一胸腔的“轰隆隆”准备进入战斗状态,救奶奶于这世道不公。
我刚抬个头,就发现我亲爱的奶奶,疯了。
她像掰豆角般撅折了眼镜,又像下面条般把它摔到地上,最后剁肉似地用她饱经沧桑的双手大力地拍着爷爷的胸膛。
一下、一下、一下...五十年来的愤恨一涌而出。
爷爷不痛。因为奶奶干活多,吃得少,所以没留下什么肌肉,打起人来也有气无力。他抱住奶奶,像砸面团样地把她摔到床上,夺门而出。我赶紧冲过去抱住她。什么都不做,就抱着她,感受她雨点般的拳头砸向我的后背。不痛,却是真扎心。
2/
奶奶哭了:“眼镜好贵...我要赔你爷爷...我对不起你爷爷。”
我正手忙脚乱地用胶条缠眼镜:“不用赔。能修好。”
“不能修好...不能修好...秦一,你说你爷爷去哪里了,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好了。我反正不会离开你。”
“那可不行,”奶奶快把沙发把手抓出一道沟壑:“我去找你爷爷吧!”
“别闹了,他就出去转了两小时。他离不开你的。他还得吃你做的饭。”
老人家这才消停。
“奶奶,你怎么嫁给他了?他有什么好的?脾气又差,又不会做家务。”这问题我问了很多遍。
“你爷爷好啊,有文化啊,而且...”一般说到这,她就不继续了。可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让我等了小二十年,终于听到这话的后半句:“他年轻时长得非常好看。”
爷爷年轻时算是女人间的万人迷。可别的女人都长了心眼,看着爷爷那粗鲁行为止步不前,只有奶奶执迷不悟。
“好看有什么用...”我不屑一顾,“你看,我这么胖,还是活得好好的。”
“你不胖,你是壮。”
“反正不能以貌取人。”
“话是这么说啊...”她沉默了许久许久,“话是这么说啊。”
3/
奶奶的抗争开始没完没了。她的脾气暴躁极了。爷爷在家中的地位忽上忽下。
每次他尝试着像个皇帝老子般嚣张跋扈,我的奶奶总会进行大大小小的抗争。可她又在事态平息后向我哭诉悔意。她怕爷爷离开她,却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行。
我的奶奶一定着魔了。我也坐立不安,不懂她怎么突然性情扭曲。其实我也开始暴躁,是因为饥饿。每次奶奶跟我说后悔,我都难耐心中的暴躁,再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反驳她:“谁叫你因为他好看就嫁给他。”
其实,我最讨厌的不是她对着爷爷热脸贴冷屁股,而是她劝我吃饭。
我开始讨厌吃饭。我开始讨厌这世上的一切食物。青面獠牙的绿椒、肉蛆般纠缠的面线、像是鲜血和脓块交融的番茄炒蛋...是他们让我和宋睿智失去那么多的美好时光。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减肥,效果缓慢。饥饿时,好像时间都停止了。
每次在我坚持小份量饮食时,奶奶总会絮絮叨叨:“秦一,吃饭。秦一,快吃饭。”
那嗡嗡声若那唐僧的紧箍咒,让我想从耳里拽出个金箍棒就冲这世界大打一通。
一定是有什么极恶的诅咒降临在我的家庭,让我心甘情愿如此折磨自己,让我的奶奶决定放纵。
我猜,原因可能是那香囊。这香囊在我家呆了两年。每天白天,奶奶戴上它,晚上睡觉,奶奶把它缠到手腕。他们形影不离。我不禁问,香囊啊香囊,你是那白狗投胎转世、甘心做奶奶的守护神吗?那又为何把折磨转嫁到我身上?
这晚,我决定破咒。我拿着剪刀,蹲在奶奶身边。我挑起她手腕的红线,用剪刀比划来比划去,却最终放弃。不是那白狗暗中制止,而是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的苦行能让奶奶活得洒脱些,我是再高兴不过的。我摸摸那香囊,对它说谢谢。
4/
北大下个月有舞会。我不会跳舞,但我视这为个机会。我要瘦下来,然后去见宋睿智。
自从决定减肥,我去英语角的次数大大减少,但我还是定期观察敌情。敌人依旧不欢迎我,明着暗着展露着态度。偶尔明显到宋睿智都不得不制止。
比如,她最爱当我的面、从自己清瘦的胳膊上刮痧般地滑出一点脂肪来,哭丧着脸说自己胖了。宋睿智则急忙制止这对我的隐形攻击:“长一点点肉没关系。”
女孩嘟嘴问:“那你想找个胖子做女友呀?”
宋睿智会选择沉默,堆着笑把面碗里寥寥无几的肉片夹给她。我相信,他在用行动说:“对,多吃点,胖子也是我喜欢的款式。”
他真是非常体贴、够意思。值得我更努力地减肥。
我已经瘦五斤了。这是我青春期以来的最低体重。代价就是唇色发白、双手颤抖,因为我用了非常极端的方式,每天定量吃猫食,大段时间采取断食。我要向奶奶学习,用隐忍征服世界。可她最近频频选择爆发,实在算不得正面教材。
忍耐让我脱胎换骨。不只是肉体,更有心灵。没了大量食物泄洪般地侵入,我时而苦闷、时而清爽。那清爽则是从所未有的快乐。人们称其为自律,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奶奶还时常用魔咒烦恼我:“秦一,吃饭。秦一,多吃饭。”
这真的在挑战我的极限。我尽全力把食物想象成牛鬼神蛇,可每次她发咒,它们竟又变回可爱模样,勾着我的手去触碰。唾液竟奇迹般地从干裂的舌苔冒头,源源不断地透露着我的口是心非。
5/
饥饿让我珍惜食物。若是有人问我最爱的一款,我实在答不上来。因为全世界的美食都在发着妖娆的光。只要站在街上,我的心智便被全方位的香气拉扯住,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家里也并非安全。奶奶是最大祸源。厨房像个军工厂,产出大量食物炸药包,在无辜的我四周爆炸。我则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堤防这一切。不过这一切养成习惯后,便不再那么艰难。我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作为文学爱好者,二十岁才学会每日复盘实在是羞愧,但文字的力量超乎我想象地强大。
我每天在日记上马不停蹄地骂自己。骂自己胖、自己蠢、自己没出息。我也夸。夸别人年轻靓丽、内件外件都是资本。这样对比下,我真切地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甘心。家人的鄙夷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曾经的自我欣赏是自欺欺人。最重要的是,借着这自我营造的强大自卑,对抗食物的漫漫长路走起来就轻松许多。
我摸摸鼻梁,是高挺的。我眨眨眼睛,是大的。我掐住下巴,是尖的。我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没有蜕变契机。而这次,我要一洗雪耻。
6/
若要出世,就终身出世。若要入世,就极早入世。千万别特立独行几十年,再在老信仰上破墙,不然,就会像我这般痛苦。
一日,我在路上被瘦身组织劫持,测量了浑身脂肪。他们说我长着顽固型脂肪、病入骨髓,若没有强制手段很难蜕变。
我慌了:“什么是强制手段?”
那白白净净的小护士意味深长地拉住我的手:“别急。这些肉,一个人极难减下去。但你可以加入我们,我们一起帮你。”
她身后的叔叔阿姨都温柔地笑了。我掏出积攒许久的两千块,求他们一个月内给我个奇迹。这些人频频点头,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那护士给我打针前问我:“是有心上人了吗?”
我想起宋睿智的脸。那张张眼闭眼都挥之不去的脸,那般干净帅气。我摇摇头:“没有,我就是想瘦下来。”
一针下去,我陷入昏厥。醒来后,护士递给我一盆面条:“这是你的午餐。回家后不要私自进食。”
我掐着鼻子、半睡半醒地大口吞咽:哦,这是豆芽。
第二天是麻辣豆芽。第三天是芝香豆芽。第四天是麻将豆芽。第五天是怪味豆芽。我问他们何为怪味豆芽。他们说这是有异国风味的豆芽,经过五六十道高新科技工序,能在身体内部把脂肪一口口吞掉。我急不可耐地把这救命豆芽吞下,甚至汁水都咕噜咕噜灌下胃。瘦身组织的叔叔阿姨们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作为这组织的唯一顾客,我受到全方位的贴心照顾:早饭后一针,中饭前一针。中饭全程豆芽。真是昂贵的豆芽。
我瘦了。这比单纯靠意志力要容易得多。豆芽非常顶饱,那针药水能抑制食欲。然而,每晚,我空腹睡觉时,总会饥渴难耐、心神不宁。可是一想起越来越近的舞会,我就愿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
我开始神经脆弱、极度敏感。量体重成了我每小时要做的事。每一丝起伏都彻底决定我一天情绪。情绪高涨时,我会忍不住高歌。情绪低落时,我心中总有万般怨气。这怨气我不能告诉爷爷、妈妈和叔叔,只能冲着奶奶一股脑发泄:“谁叫你把我喂胖的!”
她很失落。香囊掉到地上都忘记去捡。渐渐地,我常常看见她端着食物在我门口徘徊,却一步不敢迈进。我想,我受的这些罪她推卸不了责任。我心疼她,偶尔也心疼自己。但心疼是懦弱的表现,我只有变得更狠才能转变。对自己狠,也对她狠。
不量体重时我会在日记上巩固意志力。我千方百计地侮辱自己、且文笔生花。一日,我借着减肥的心劲给自己的肥肉写封信,痛斥它无情吞噬我的青春,并交做课业作业。那课业作业的主题是“仇恨”。
那是我第一次获取范文奖项。果真如美国作家捞勃.勒德伦(Robert Ludlum)所言:“我认为引人入胜的小说都是出自愤怒之手。”
过去那些年,我强迫自己忘却仇恨、和一切负面情绪来袭。可今日,我才发现那是我的最大宝藏。每次警告自己“胖女人没有生存资格”,或“自律才有资格谈自由”后,我总有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重生感。而这重生让我开始认真生活。
这一切积极力量都来源于宋睿智。他迟迟不迈出那一步,定是看到我百病缠身、自欺欺人且执迷不悟。现在,我醒来了,肯对自己下药、 放狠话...我将变得靓丽、而且更懂他 -- 不只那玩闹中的他,还有那挑灯夜战、努力奋斗的他 -- 我想,他不是石头心,定是在为我预留最后一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