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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几年了,还是头一回听他讲述自己的过去,江雪只听得悠然神往,她穷追不舍:
“天阔,你们这个电话打了多久?”
“可能有90多分钟吧!”
江雪笑盈盈地在纸上笔走龙蛇。
江雪写完却没马上让天阔看,而是有些懊恼地仰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天阔,我练了很久,还是写不出你那种神韵……”
差不多有两年了,天阔一直教她中国书法。作为交换,江雪教他西洋乐器。每次,江雪都觉得天阔的乐器很有进境,自己的书法却停滞不前:
提笔时感觉很好,一下笔就不是那回事。
都说学生需要开窍,老师其实也需要。
话说天阔临摹了无数遍《兰亭集序》后,特别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写着写着,蓦然明白了症结所在:
“小雪你写几个给我看看——不,就写第一个永字。”
江雪一口气写了28个,四排每排7个。这不是她第一次跟着天阔临摹王羲之了,写起来也算一气呵成。写完江雪把笔一扔,托着腮笑盈盈地瞧着天阔:
“请楚老师点评。”
“挺好的。整体上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这28个永字,都有点发紧的感觉(特别是,永字的中心位置发紧)……要不要先听一段音乐再写?难道,你内心深处有什么焦虑或者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还是性格上与生俱来的影响——因为你的童年过得就很紧:譬如说看的书都是偏严肃的书——”
“有道理。”江雪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但她瞬间眼神一暗,已经被天阔捕捉到了。很快她又一个转身,笑着冲着天阔说:
“做淑女的代价呗!从前是淑女,现在要做傻妞,做个疯丫头!”
天阔乐了:“说得好:傻妞才是淑女的救赎之道!”
“练书法就得要股子傻劲!以后我每天就练这个永字,写上100个每天!请天阔老师监督。”
天阔看着她,悠悠补了一刀:“要做淑女傻妞的完美结合,不光是要永,更要勇哦。”
不等江雪表态,天阔如行云流水开始教练工作:
“所谓勇,说的就是你的第三笔:一定要勇敢地抬起头来,给永字一个更大的舒展空间,对,给它一个怀抱心世界的可能!永字怎么能羞答答地抬不起头来呢!”
——当然这个我有责任,之前看你的兰亭集序,我总提醒你最后一笔最难写,因为最传神。可能有点误导你了。其实要写好永字,关键是第三笔!你心胸有多舒展,永字就能达到什么高度!对,是高度。而最后一捺,决定的是完美度——永远有多远,完美就有多美!高度优先于完美度,挺胸抬头做女生!对,小雪,你要抬起头来,才能看见永远有多远!高度决定完美度!”
江雪听呆了,天阔似乎灵感来了,越说越兴奋:
“让我们从头梳理一下:汉字,其实越简单越难写,因为笔画简单,对空间的理解就要求越高。永字只有四画,但不简单:第一笔是一点,戴帽子,正衣冠,奠定基调的一笔;第二笔最复杂,也最给力,用来将整个永字立起来,这一笔写好了,站稳了,永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第三笔,就是刚才说的高度,这一笔其实包含两笔,这一横不是简单的横,那一撇也不是简单的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空间关系值得我们好好摸索……”
“那第四笔呢?”
“第四笔就是完美收官啦!”天阔喝了口茶,慢悠悠地瞧着江雪,提起笔写了个永字。心想这个永真是天意,正好一共一二三四、四画!
古人称天为一、地为二。所以天地相加为三,三即成为整体的代表,比如:三部曲、三省、三思、三人行等。而对于四则称之“周全”,亦有称心如意的意思,比如四大金刚、四大家、四体、四艺、四书等。
嘿嘿,那么四人组里,高放晨枫分别负责顶天和立地——他俩一个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个是女人中的女人;我楚老三来整体把握;周全就是完美,这个任务就交给小江雪再合适不过啦!
却听江雪拍手笑道:
“我懂了!永,永恒,永远,永久!天哥,我知道你为何喜欢这个永字?柳永的永嘛[1]——
你知道我为什么也这么喜欢这个字吗?就像你说的它只有四笔画,简约而不简单——活脱脱就像我们四个啊!第一笔画,非常简单的一点,定下基调,就是你说的高屋建瓴,风格像不像高放高老大?第二笔画,横竖折勾,玉树临风,最给力也最复杂,像不像我们的晨枫林女侠?第三笔,一横一撇,舒展大气,说的就是我们的楚老师您啦!第四笔画,嘿嘿,我就不说啦:我会尽力啦!追求完美,我一直在路上!”
不等天阔回过神来,江雪做个鬼脸,已经闪电般抢过毛笔,信手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天阔低头一看:乖乖不得了!这个永字,点是点,勾是勾,横是横,捺是捺!境界全出:
最出彩的是最后一笔那一捺,奋勇冲破了第二笔画的玉树临风,成功与第三笔画横撇会合!
有高度又有完美度!完美为何不能牵手高度?
此处应该有掌声,甚至应该冲上去拥抱江小姑娘,天阔却看呆了!
对,就是第四笔一捺这么勇敢地一冲,冲到第二笔画跟前,这个完美的永字就呼之欲出了!
天阔只能自叹不如,尽管自己写过不下1000个永字:
这就是灵气!逼人的悟性!你不得不服的灵气!!
“好学生都是老师逼出来的——老师要检查作业啦,看你往哪里逃?”想起这段辉煌往事,天阔一笑,抓过来看,却是一首诗: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我想,你们当时最大的遗憾,就是大家不在一个城市里吧。”江雪调皮一笑。
天阔却只能苦笑:确实,共饮一江水不能掩饰江城距杭州尚有千里之遥。距离有时不但产生美,更产生伤害。
“算你走运。女孩子到十六七岁,自觉不自觉地都想找一个异性的朋友,不一定是爱情意义上,也可能是一种沟通、交流的需要。只要你赶上这个机缘闯进来,你很可能就成了她这辈子最受欢迎的人。”
“为什么一定是十六七岁?”他若有所思地追问。
江雪笑而不答,抓起笔继续在纸上龙飞凤舞。这次感觉尚可,她写完就直接递给天阔。
他抓过来一看,却是席慕容的一首小诗: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多希望/
你能看见/ 现在的我
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
夏荷,夏荷……天阔沉吟一会儿,抬头看她:
“你是说,十六七的女孩儿最美丽?”
“对呀!”江雪嫣然一笑,“傻子,错过多可惜。”
“可我觉得,你二十岁的时侯最美丽。就是今天。”
天阔头一回这样直抒胸臆,只听得江雪满脸通红。好在他续道:“这样说,你当年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江雪一笑:“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楚天阔一直处于兴奋中:多年前的老同学终于接上头了,并成了更深层次的知己。
他先给余晖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梅子的近况和联系方式。分享一下他的快乐。
接着天阔反复酝酿,准备给梅子写封长信,把这几年来的经历和感受都痛快地向她道出。
然而,却不能够。
只要想起以前那些往事,想到东南方向,就在梅子附近,还有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的身影,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便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握住那支平静的笔。
这个僵局很快被打破——天阔还在懊恼时,梅子的信已翩然而至。
考上大学,对于我来说,是获得一种自由,我终于可以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也许在同学眼中,将来我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其实,我也有追求平淡的一面。
平淡不是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平淡是辉煌追求过后的沉思,辉煌是一种美,美在灿烂多姿;平淡也是一种美,美在宁静恬和。
我所向往的应该是辉煌与平淡交织相衬的生活,尽管我没有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问,但还是相信平平淡淡才是真。
当然,身为男儿、期望轰轰烈烈的你,未必会赞同我的,对吗?
……
四年的岁月沉淀,不仅让梅子的文笔更美,也多了不少思考的沉淀。只是看完这封信,天阔突然想起一件事:
高三有次作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议论文,论题十分乏味。他胡乱草就一篇,剩下时间还长,就顺手写下一章散文《身为男儿》。写完竟顺手一块交上去了。
身为男儿,可以切珠峰为笔尖,截五岳作笔头,辟黄河为砚池,蘸长江浪作墨水,在华夏九州尽情地挥洒风流;
身为男儿,可以脚踏崇山峻岭,立足江海河流,笑看大好河山随我一展英姿,喝令苍茫大地任我一主沉浮;
身为男儿,应该踢出一记漂亮的任意球,飞往翰翰四海,飞向赫赫五洲,踢出中华民族原有的风貌,踢出炎黄子孙恒古的追求;
身为男儿,自然也有流光不堪回首,也曾在静夜中一展忧郁的歌喉。只要青春常在,豪情满怀,飘扬的神思就不会停留,每时每刻都在汇成一条浩浩的江流……
过后他一想坏了——那篇文章里多少写了些心里话,他不希望别人读到它——按语文老师的风格(你也可以认为是创新,或偷懒),他从来不急着出手,作文总是先随机分给同学们自评。
作文本发下后,天阔赶紧直接翻到后面,却见到一段这样的同学评语:
本文发自作者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读之令人颇受感动。而且文笔清新亮丽,思绪开阔飘逸,堪称同类题材的佳作,我自愧不如。
还好,天机虽然已经泄露,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老师也破天荒地在后面附了一句评语:
同意该同学意见。(虽然文不对题。)
当时 ,看到最后那句自愧不如,楚天阔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可惜没有署名,看笔迹又很难分辩出男女。
直到收到她的信,特别是提到“身为男儿”那几个字,他才猛然想起,原来评语竟出自梅子之手。
这几年,梅子就像她的笔迹一样,变化很大,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客厅里,江雪意兴盎然地听着,忽然插了句:
“你给梅子寄的生日礼物是不是那首《心星》:
古城轻雨,楚天一碧。
恍惚间有清风送至,轻尘翩翩;
朦胧中觉月光似水,杨柳无言……“
天阔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这首诗后来在东大校报上发表过,许多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写卫星上天什么的,没想到江雪今日一语中的。
“这有什么,既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眼神就是心空的星辰了。”江雪摇头晃脑,两只马尾辫几乎要在空中飞起,她调皮一笑,打趣道,“照我看呀,你们俩完全可以叫作:散文诗歌传心曲,高三流水遇知音。[2]”
天阔大笑,蓦地一回头:“错,我那年明明上高四!应该是,高四流水遇知音。”
[1] 柳永名作《雨霖铃》:年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2] 阳春白雪传雅曲,高山流水遇知音——说的是古代伯牙和钟子期的友情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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