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一）

　　我从无止无尽的黑暗中醒过来，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看了一下四周，是熟悉的军营环境。

　　这么快这场仗就打完了？我心里充满了疑问。只是结局怎么样啊，我们输了还是赢了？

　　我从被中出来，披好战衣，信步走到帐篷外。

　　月光像是银色的箭射在军营内，银白一片，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只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呼吸在空气中泛起白烟，眼中一片朦胧。

　　我不会是死了吧，怎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四周的军营都是静悄悄的，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座座坟墓。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回到帐内却再也睡不着。

　　我怎么会独自在这里，我记得在我昏迷之前我们在战场上杀敌。

　　十年，我们在这里戍守了十年。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家，看一看家中的父母妻儿。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们日日夜夜守在这座玉门关，风霜染白了多少人的双鬓。这次，关将军和我们策划了整整六个月，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将匈奴一举歼灭。战场上血流成河，十万精兵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那种惨烈，是我今生再也不愿见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牺牲和代价，其实没有人愿意承担。可为了保家卫国，就算是决战千里之外，马革裹尸而还，我们又都是义无反顾。

　　我们兵分三路，将军正面攻击，以吸引敌军的主要兵力，和另一位副将各帅两千精兵从两边包抄，在合围快结束的时候，敌人一只暗箭射向将军，军中不可以无帅，尤其是现在的紧要关头，当时我正在将军身边，没有时间容得我多想什么便替将军挡了这一箭，我只觉得胸前一疼，便昏了过去。

　　只是我在后来怎么到了这里，偌大的军营里面只剩下我一个，将军他们到哪里去了，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我摸向腰间，影月剑呢，我的佩剑怎么不见了，爹当年将剑交给我时，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政儿，影月剑是我们的传家之宝，无论怎么样，你记住，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些年，影月剑伴着我上阵杀敌，慰我思乡之苦。剑没了，我该怎么上阵杀敌，怎么回家？

　　这些一问在我的心头不断涌现，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并陷入一个悠长而甜蜜的梦境。在梦中，我看见娘子，看见有关我和娘子的一切，看见我们的孩子，娘子在如水般温柔的江南，日日期盼我回家。等问醒来，脑子里面想的全是娘子，十年未见，娘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家乡怎么样，爹娘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了，这对于我，都是个未知数。归家的心像月光洒照大地般弥漫在我的心头，塞北天边的明月啊，你可愿照亮我回家的漫漫路程？

　　（二）

　　我五岁的时候，爹和娘领着我去姑姑家喝表妹苏婉的满月酒。

　　不知为什么，表妹苏婉在姑姑的怀里一直哭个不停，任姑姑怎么逗她玩都不行，姑父在旁边看着，一脸的无可奈何。爹娘也试着逗她玩，可还是无济于事，满堂的宾客尽是满脸微笑的看着，吃着酒菜。我被表妹脆生生的哭声吸引，丢下正在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跑到姑姑身边看正在哭泣的表妹。两串泪珠挂在表妹红扑扑的脸上，尽管表妹正在哭泣，眼睛却望着无可奈何的姑父和满是看笑的客人，见我跑了进来，表妹立即不哭了，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然要我抱她。

　　姑姑蹲下身子，笑着说婉儿原来想要找政哥哥玩啊，来，政儿，抱一下你妹妹吧。

　　我犹豫着伸出手，试了一下没有抱动，大概是因为我的样子太笨拙了，一个月大的婉儿看着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竟然呵呵的笑。姑父看着小小的我和表妹在一起的可爱模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问我，政儿，看来婉儿挺喜欢你的，你愿不愿意照顾婉儿啊，等长大以后让婉儿嫁给你做妻子。

　　我听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啊。我在心里偷着乐。反正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以后我就能和婉儿天天在一起玩了。

　　姑父向爹娘低头说了什么，娘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为我和出世不久的表妹定下了婚约。

　　两年之后，姑姑一家突然不告而别，举家迁往外地，从此便断了联系。七岁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哭得成了泪人，伤心欲绝，我再也不能和表妹一起玩了。爹娘也是愁眉不展，不停的想办法打听姑姑姑父一家的下落，日子在等待中显得悠远而漫长，时间久了，不得不放弃。我开始跟从师傅学习武艺，期待有朝一日，仗剑走天涯，寻访表妹。

　　（三）

　　阳春三月风光好，处处花开处处啼。

　　我独自一人在郊外踏青，看着无限春光忍不住感慨万千，天气却是说变就变，上午还阳光灿烂，过晌经开始了下雨。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雨具，狼狈不堪的往家赶。匆忙之中看见有个路边有个亭子，没有多想就进去避雨。

　　一个穿着蓝衫的书生看着亭外的无边丝雨在出神，相貌俊秀，皮肤白皙，手中拿着一把画着桃花的折扇，旁边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的书童。

　　我因为好奇多瞧了几眼，谁料到竟然听见书童轻声的说轻薄。我不禁哑然，你们又不是女儿家，这轻薄二字断不敢当。

　　书童还想争辩，被蓝衫书生拦住，他向我施了一礼，这位公子，实在对不起，我得这位书童初次出远门，不懂礼数，请别见怪。

　　既然人家都主动道歉了，我也不好再追究什么，只得笑道，没关系，冲撞了公子的雅兴，还请见谅才是。

　　四目相对之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一般的俊秀，竟可称得上绝色，秋水剪瞳，悬丹直鼻，樱桃小口，我很奇怪那一刹那为什么我想到的全是形容女孩子的词，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他掩口一笑，完全是女儿的羞态，面上飞红，如天边晚霞般的明媚与娇艳。

　　小……公子啊，雨停了，我们走吧。书童拉拉他的衣襟。

　　哦。公子，那我们告辞了，有缘再见。他对我拱了拱手，拉着他的书童飞快的走出亭外，我的目光追随他走出好远，看见他在拐弯处冲我回眸一笑，我便失神了半天。

　　回家之后我将此事说给娘听，娘听完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政儿，别忘记了，你和婉儿还有婚约，你姑母一家一天下落未明，你和婉儿的婚约便一天算数，道理娘不多说，希望你好自为之。

　　我知道。我点点头。婉儿，算算年龄，应该是十六了。只是婉儿现在在哪里呢，天下之大，我该怎么寻找？想着想着，我竟然将婉儿和亭中遇见的那位公子的容颜联系了起来。这一夜，辗转难眠。

　　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之气，第二天，我向娘说了一声出去四处走走。远处聚集了一堆人，本来爱管闲事的我忍不住凑了上去，一位面貌清丽的女子在自卖自身葬父，四周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这世界，不管怎样太平盛世，也都有悲苦之人啊。我叹了一口气，将随身所带的银两全部给了她，转身想要离开。公子，她含泪叫住我，既然你买了我，那么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看着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姑娘，我只是想帮助你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这银两不够的话，我回家可以再帮你多拿一些。还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我疑惑的问道。看我思索的眼神，她赶紧低下头，够了够了。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子永世难忘，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她说完便跪了下去。我躲让不及，只好受了如此大礼。

　　刚回到家，好友丁诚便过来笑着对我说，恭喜啊。我一脸雾水，喜从何来？丁诚望着我一脸严肃，今天我是特地来为你做媒的。昨天我刚认了一个义妹，才貌双全，她本来是投奔亲戚的，无奈却扑了个空，但久居我家终非良久之策，我便想到了李政兄你。你们两个可算得上是一对璧人了。

　　今天怎么就遇见这种事情了，我在心里想到，却又不好发作。只好笑着对丁诚说：说笑了，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你就说我和她是一对璧人，笑话。况且，丁兄别忘记了，我和婉儿还有婚约，怎么能另娶呢。

　　男子汉谁没有个三妻四妾，你又何必执着一个下落不明的表妹呢，并且你们还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你怎么知道她容貌品性如何？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只娶婉儿一个。无论她怎么样，她都会是我李政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你们想想，谁愿意将自己所爱的人与人分享？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这个吗？丁诚脸色难堪支吾着没有言语。

　　正因为婉儿下落不明，我更不能另娶了，如果有一天找到婉儿，我怎么想她向姑母交待。

　　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婉儿，那你真打算一辈子孤独终老吗？

　　听了丁诚这个问题，我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老天真的如此安排，我李政也只好接受了。

　　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是连我义妹的面都不见了。丁诚一脸怒气。

　　既然无缘，又何必多此一举，有劳丁兄费心了。

　　那告辞了。丁诚不容我挽留，甩袖而去。出门后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次婉儿该彻底放心了，李政，你小子艳福不浅。不过，这些，我都没有看见。

　　经过丁诚这一闹，我更心烦了，婉儿，你到底在哪里啊，请让我知道。我对天长叹。

　　娘推门而进，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担心的问，出了什么事情了？娘看了看我说，你姑父姑母一家来信了，说当年他们不告而别，是因为受了冤枉，不愿意连累我们，所以远走他乡，后来案情真相大白后，因为那里的民风纯朴所以便久居了下去。现在你们长大了，想让婉儿寻我们。

　　那好啊，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接她？我惊奇的问。老天终于听到我的请求了。

　　只是你表妹在一次火灾中不幸毁了容，每天在家不愿意出门，这样你还愿意娶她吗？我低下头沉思。娘看我这个样子，又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你姑母也不愿为难你，可以让你选择退婚。

　　娘，你们把孩儿想成什么人了。无论婉儿容貌怎么样，我都愿意娶她，并且会是孩儿今生唯一的妻子。娘，为了免除姑母他们担心，为我们择日成亲吧。

　　娘看了看我，抚摸着我的脸，不禁欣慰的笑了。看来，政儿是真的长大了。委屈你了，政儿。

　　不委屈。只要我们能相亲相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成亲的那天，搀着新娘进来的姑娘竟然是那天我在逛街时看见的自卖自身葬父的女子，我不禁万分惊讶。拜完天地，我在外面陪宾客喝酒时丁诚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政老弟，恭喜你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可人儿。婉儿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心中满是疑问，但只能陪着笑应付。

　　宾客散尽，红烛高照，婉儿一身大红的嫁衣坐在床头，头轻轻的垂，盖头微微颤抖，我一步一步的走进，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小锤擂鼓一样咚咚的敲。揭盖头的手竟然开始了微颤，十四年未曾蒙面，今朝一见，我们便是夫妻。婉儿，你可知我等了好久。看着眼前的婉儿，又总感觉我们似曾相识，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在你来到我房门之前。我在心里轻轻的问。盖头揭开那一刻，我看到了在避雨时遇见的蓝衫公子。婉儿冲着我嫣然一笑，眼内波光流转，政哥哥，我们又见面了。我说不出的惊讶，随即又醒悟。婉妹，你害的我好苦。拥着婉妹，我感觉自己在做一个梦，乘着风，越过尘世的风景，浮在高高的云端。

　　（四）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征兵令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婉妹抱着两岁大的麟儿在院内玩耍。此时，婉妹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你是一定要走了？婉妹红着眼睛问，随即又自顾自的点点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婉妹将麟儿交给我抱，自己在房间内走来走去。麟儿的眼珠随着婉妹转来转去，然后又天真的看看我。

　　娘，你怎么哭了啊？爹爹坏，惹娘生气了，我不跟爹爹玩了。说着从我身上挣扎着下地，跑到婉妹面前，扯着婉妹的衣襟，娘，你别哭了。我已经不和爹玩了。麟儿一本正经可爱的模样，看的我鼻子一酸。婉妹低下头，拍拍麟儿的脸蛋：娘没有生爹的气，只是一粒沙子进眼里了，麟儿和爹玩吧，要不然……说着说着眼泪又忍不住的顺着脸颊流，打湿在麟儿的手上。娘，别哭。沙子在眼里很不舒服的，我以前也被沙子进眼睛了，奶奶说吹一下就好了，娘，我给你吹吹，好不好？说着，麟儿凑上去小心翼翼的用嘴呼出暖暖的气流，婉妹将麟儿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不久麟儿就睡着了。将麟儿放好婉妹走到我身边，我们再去踏一次青吧。我点了点头。

　　三月的春雨如同扯不断的离愁别绪，我打着伞和婉妹走在路上，慢慢的走着，我在心里祈求上苍，让这条路足够长吧，让我们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不用诉说别离。我和婉妹相依偎着走着，沉默着，却是无限话语在其中。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偶尔有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一下我们，转瞬又匆匆而去。

　　尽管我们走的很慢，但还是到了路的尽头。婉妹叹息一声，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起一个名字吧。叫心儿吧，无论男女。我轻声道。

　　我爱你的心不变，我归家的心不变，无论浮云白日，沧海桑田，就算我死去，我的魂魄依然会踏月而归，心儿依然在你身边。

　　（五）

　　回到故乡，旧时风景仍在。小河缓缓的流着，浅吟低唱，如琴弦轻轻拨动，清扬儿悠远，杨柳依依燕子徘徊，剪出三月无限明媚的春光。我远远的望见家门口，却迟疑着不敢再上前一步，十年未见，婉妹，你们过得怎么样，麟儿，心儿该长高了吧，娘和爹的身体还好吗？正在我思忖间，门吱得一声开了，一个妇人领着一双儿女走出来，衣衫移动，儿女俱是青涩的面孔，夜夜梦见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婉妹，十年风霜，染白两鬓黑发，你们可还能认出我苍老的容颜？

　　娘，我们已经打胜仗了，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心儿仰着脸问。

　　我听了吃了一惊，我就站在你们面前，看不到我吗？我在原地怔住，因为我惊讶的看见婉妹从我的身体那穿过，而我竟没有任何感觉。婉妹！我大声的喊，婉妹像是听到了什么，回过头看了看，继续向前走。我伸出去的手仅仅抓住了空气。是不是，你再也看不见我的样子，听不见我的声音，现在我魂魄归来，而你却仍在等待。

　　我跟了上去，婉妹笑着说，快了啊，好多人都已经回家了，你爹爹也快回来了。我们一家马上就可以团聚了。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婉妹脸上挂着明艳的笑容，如同我思乡是恬美的月光。

　　将军护送我的遗体返回故乡，婉妹拉着麟儿和心儿走到我面前，心儿，你爹爹回来了，你跟他说说话吧。心儿拉着我的手，你别睡了，爹，快和我起来玩啊。婉妹的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娘，你别哭，我不淘人了，好不好。心儿站在麟儿后面，麟儿很自然的挺起胸膛，很有一副男子汉的气概。将军望着一切，泪眼模糊，李副将是为了救我才殉国的，嫂夫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关某说。婉妹摇摇头，有劳将军送我家相公回家。

　　婉妹独自撑着伞，走在我们分别时的路上，慢慢的走着，低低的诉说，就像知道我在走她身旁。雨霏霏，情切切。在路的尽头婉妹停下来，对我说，等我们的孩儿长大，我再来陪你好不好。

好，我等你。我试着握住婉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