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夜

——平棘酒徒

媳妇贞贤和孩子哭了一顿，就把嘉礼草草地埋葬了。他这一走家里就更难了，想挣点钱，想弄口吃的，都难上加难。

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找穷人吧，人家整的就是你，人家理直气壮地从你家里抢走的东西还能还给你吗？

人家穷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咱们当地主的麻木不仁，认为人家懒——不爱干活儿，认为人家蠢——不会过日子。

现如今，咱们受苦了，人家能可怜咱们吗？不会的！人家只会骂一句——该！

哎！往日那些吃香的、喝辣的，高高在上的地主，如今可算是遭了老罪了，人家穷人们一定天天在念叨哩：“

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

你们听到了吗？

你们听到了吗！

咱们村葛命啦，

咱们肇州变了天啦！

列祖列宗们，你们睁眼看看吧，

睁眼看看吧！

咱们家有了土地兰！

咱们穷人有了土地兰！

咱们那翻了天啦！

你们没想吧，

太阳真的从西面出来了呀。

哼，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

我告诉你们昂，

那些横行乡里的地主，

都被咱们踩在脚底下兰，

都被咱们拧到烂泥地里兰！

他们这帮高傲的蠢货，

自以为是的王八蛋，

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如今，

老蒋跑到台湾兰，

再也回不来兰。

现在，

有人岷的武装给咱们做主，

他们这些欺压穷苦百姓的地主富农，

永远也没有再翻身的那一天！！

如今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找谁帮帮呢，贞贤想，找富人吧，甭想！

自家的亲戚朋友都被打倒了，家都被抄了，地也都被抢了，啥也没了，

就是谁家心眼多，往地底下，墙缝儿里藏点金银珠宝也决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老头了走了，脱离了苦海，婆家算是没人能指望了。

好在娘家还有一个亲人，学义他舅舅在中学当老师。

虽然这个亲弟弟未能给她家帮上过什么忙，但总是个指望，有弟弟在，贞贤的心里就踏实点，她的脊梁还能挺住，虽然已经弯得不成样子了。

吃糠咽菜，啃榆树皮，捋柳树叶，熬了十几年终于挺过来了，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懂事了，却从外面传来了弟弟弟妹的噩耗，一个跳了井，一个殉了情。

兄弟死了，弟妹也没了，学义娘痛彻心扉，强忍着万般的悲伤努力支撑着，哎，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如今梁断了，柱子也塌了，

她原想一个人撑起这个家，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成家立业，如今却心力交瘁，无能为力了。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像刀子划出的令人害怕的皱纹。

她原来只想着再熬几年兴许就能熬出来，也许再熬几年政策就宽松了，她们就好过了。

到时候，等孩子们长大了再给他们娶上新媳妇就好了。

人家都说，没囊没气熬成人，有囊有气熬成坟，啥也别说了，慢慢熬吧！

没想到，大儿子高中毕业了，却下来了新规定，即不让他参加高考，也不让他进城工作。

二儿子初中毕业也不让参加中考了，小儿子虽然在高小里学习不错，却总是神色茫然，无精打采。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呀，人家宁要贫下中农的草，也不要地主的苗儿。

村里还有人说，人家贫下中农的孩子哪都好，根正苗红。

哎，不上学就不上学吧，在家里过日子也成，没想到大儿子早过了成家的年龄，愣是没有一个媒人过来提亲，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地主羔子呀，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下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如今就是地主的闺女也都是争抢着嫁给那些分给了土地，扬眉吐气的贫下中农。

老大发愁啊，虽然从未给娘说，他早早地都长出了白头发，一年比一年岁数大，眼看就要悠过去了。

老二娶媳妇也没有影儿！人家贫农的儿子刚生下来，还没穿上开裆裤儿就订上娃娃亲了。

哎，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是愁死我兰！

要是能把我愁死唠也就好兰，可是要是这样死唠，我怎么见孩子他爹焉，怎么给孩子他爷爷他奶妈交待焉，要是到了那边怎么进老李家的祠堂，怎么见那些列祖列宗焉！

我决不能让咱家的香火断在我的手里！

晚上，外面刮着大风，雷雨交加，一会儿

一道闪电，嘎嘣，一会儿一个霹雳，冰凉的雨点不时飘到屋里来，打到她们一家的头发上，脸上。

当娘的先说话了：“孩子们，你娘没本事呀，我是一点办法也没了！”说罢，她捂住双眼，掩面而泣。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都试了，可是，就是给你们娶不上媳妇，哎呀，我真是窝囊呀，一个媳妇我也给你们娶不上。

哎！现如今，你们也知道，在咱们村儿里，就是个瘸子、拐子、瞎子人家也不愿意跟咱！

老辈人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你们要是愿意跟着我一块受苦，就囚在一块熬着，我这个当娘的也不逼你们走；谁要是，想出去闯一闯，我这个当娘的也决不拦着！

你爹从前讲过，君无能臣投别处，父无能子走他方，能走你们就走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何必非得囚在这里等死！

谁要是出去了，看到合适的人家，该成家就成家，娶谁都行，娘都乐意，你们也不用问我，就是成家了也不用给我送信儿。

哎！别管怎样，能娶上媳妇就行，就是出去当给人家养老女婿，当倒插门，我都支持，

哎！哪怕是人家让你们改名换姓我也没意见！

我这个当娘的，虽然生了你们，但是没有管好你们，没有给你们盖房子，置地娶媳妇，我对不住你们仨，我对不起祖宗，你们谁愿意走谁就走，走了就别回来！

我就当没有你这几个儿子，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没用的娘。”

穷家难舍，老大老二实在是舍不得走。他俩说：“娘，俺俩不走，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老三还小，只是抱住娘的腿，呜呜地哭！

当娘了把他们骂了一顿说：“傻 孩 子！你 们 走 吧，别跟咱娘在一块儿囚着了，咱们这样熬，啥时候是个 头 啊！”

当娘跪在老头的灵前说：“孩子他爹呀，你管管这些傻孩子们，他们怎么都这么不听话呀，让他们走一个都不走！

啊……啊……我哭命的儿啊，你们别都在这囚着了，都走吧，我求你们了，你们都走吧。”说罢，娘四个抱头痛哭，

兄弟三个就老二学义心眼儿还活动点儿，学义好像记得先生曾说过：“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好男儿志在四方。”

也许逃到外面会更好一点吧，他终于想开了，使劲一跺脚说了一声：“娘，我走！”说罢，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跪在地上给老娘磕了三个响头，给爹的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给大哥磕了一个头，摸了摸

弟弟满脸泪水的脸，

一咬牙，扭过头，装了十几个饼子，拎起包袱扬长而去。

到底到哪里去呀，他也不知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累了就找口水喝，饿了就吃口干粮。

白天在阳光下走，夜里在星光下走，就这样一直走了七天七夜，他实在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就躺在路边的一棵大榆树下，想休息一会儿再走，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原创河北赵州陈明辉

——2024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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