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春天的末尾,会馆前仍是那样半枯的紫藤和槐树,阿随就卧在树下,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有时半天也不吠一声,偶尔发出低低的喘息。距离我搬出吉兆胡同,已过了三个月,日子也就这样毫无起伏,每天译上几百言的外文小说,到也能应付一个人的房租、食费。有打门声,开了门,是一个不认识的穿着补丁短褂的老头儿。他从胸前挂着的破布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我接过来,信封上写着致涓生。这字迹既熟悉又陌生。打开来,薄薄的几页信纸上有着未抚平的皱纹,先前应当曾是被写信的人狠狠地攥在手心里的罢。这,这竟是子君写的么。怪不得她未留下只言片语,原来是在这儿。
伤逝——子君的绝笔
“涓生,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们应是天人两相隔了。想到大半年来和你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来,仍如同虚幻的镜中花,美好而易碎。”颤抖地读了两行,我似是看到初识时,子君倚靠在会馆窗前的书桌上,捧着普希金的诗集放声朗诵,穿着黑底白格的棉布长旗袍,似是觉察到我的目光,她从书中微抬起头,对我羞涩地笑。
“是的,我们确是曾那样热烈而真诚地相爱。可不知何时开始,你变了,你丧失了初识的激情,即使我们在讨论些文艺的东西,你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绚丽的光。我原以为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打点好家务,侵占了你工作学习的时间。所以我宁可牺牲自己学习和阅读的时间来操持家务,但我的心中却不觉得苦闷,因为这是我们的家。可这样一来,我们的深切交谈就几乎没有了。那时候,我就感到你的怪异之处来了。可在你亲口说出‘不爱我之时’,心中仍留有一丝念想。那一刻,我就已经彻底地死去。”我的心猛然被重重一击,那些好不容易才忘却的愧疚悔恨又潮水般涌来。
“真是可笑呵,我早该看清的,在你丢弃阿随之时,你明知阿随是我那么喜爱的。如今,躺在床上,我不可抑制地一遍遍想起你单腿向我跪下时,我们含着热泪紧握对方的手。那时的我自以为眼前的一切就是幸福,奋不顾身地如飞蛾扑火般去拥抱这份爱情。我挣脱了胞叔和父亲的掌控,却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像提线木偶被你肆意摆弄。我悲伤着你的悲伤,欣喜着你的欣喜,我的世界随你转动,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是我的,谁也没权力干涉!’多么可笑的话语啊。为这爱情,我抛弃了许多,结果换来的却是你的一句‘不爱’,你倒是可以轻轻放下,可我呢?我能去哪?回到家中,饱受冷眼和嘲讽。我后悔了,我想我是不应该受了你的诱惑离家出走。或许当初我该乖乖地听长辈的话。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我原以为我会恨你,可…临走前,我收拾好家中,那几十枚铜币也留下了。我,我真是作贱,至此也忘不了你。就这样,一别两宽,各自欢好,余生勿挂。”
读完,我茫然地盯着纸上那斑驳晕染的泪痕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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