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猫文化还未流行起来,猫这动物有人喜爱也有人讨厌,喜爱的和讨厌的声音势均力敌,那时并没有表现出某一方压倒另一方的趋势。
我们家是一直喜爱猫的,从我出生起,家里就养着猫,几乎没有空缺。大人们喜爱猫是因为它有用,农家的老鼠比城市里猖獗,上房下梁,有时白天也敢当着人面四处走动。但谁家要有一只好猫,老鼠的影子也就不怎么能看见了。细数我家的猫,都是好猫。
比起狗来,外婆喜欢猫,由于狗的衬托,她对猫爱得更甚,对狗便恨得更深,这是由于二者食量的差异。她常夸猫吃得少,况且我家的猫像是继承有某种文化,一只走了另一只又来,却从没有一只偷过嘴,家里碗柜敞开也不要紧。
我家的猫,也都是不爱吃肉的,我说的肉是特指猪肉,鱼就另当别论了,没有猫咪不爱吃鱼的。我家的猫,也都喜欢一种淀粉食物,土豆或是红薯,我家养过的所有猫都有这样一种偏食的习惯,这也是外婆喜欢它们的原因。农家最不缺的就是土豆和红薯,那是我们田里长出来的东西,却和油菜、水稻不同,油菜和稻米是人吃的,土豆和红薯是牲畜吃的,人不够吃还能拿它们充饥,它们产量多,最轻贱,每年秋冬要在地里挖上几天,用背篓背上几十回才能把地块翻空。
外婆和妈都不怎么喜欢土豆和红薯,于是煮饭时掺入的土豆红薯块儿,都要争着往自己的碗里拨。我却真心喜欢吃那东西,大人于是惊喜得夸我,她们一夸我便更喜欢吃。“乖乖,这孩子好养活,和猫儿一样。”在她们的时代,稻米是稀缺的,土豆和红薯不光牲畜吃,也是人的主食,由此在很多年后我妈仍会提起她最引以为傲的事,每天下午她蹲在在河边和邻居家还是小姑娘的我的阿姨们,比赛刮一大盆土豆,比赛煮饭、洗衣服。而外婆常常会忘了我们身处的时代,我也已经不理解食物之间的等级差异了。
在生命的最初,记忆里洒下薄雾,我记得清晨咚咚的砧板,那是外婆在切猪草,她跪在地上,草堆在旁边,草已淹没那块小木板,满屋子都是草。那时候粮食不够,割猪草还是一项专门的活动,草散布在漫山遍野,用一只大背篓装,背着走在路上,从上面和后面,人是看不见的,人就像一条擎着食物的蚂蚁,像一只被压弯的小虾子。
绿色的碎屑在地上堆成小山,屋子里弥漫着植物浓烈的气味,猫儿蹲在这绿色中的哪里?它是很亮眼的黄色,现在想来那是一只橘猫。在我们那里,猫狗的名称要么依据毛色取,颜色后面跟一个儿字:黄儿,黑儿,花儿,要么就直接叫猫猫狗狗,猫儿狗儿。大人还认为毛色和生命力存在某种神秘联系。我记忆里的橘猫总是瘦小,大人们看着新来的橘猫总自言自语:唉,咋这个颜色,这颜色的猫怕不好养哦。我们的猫儿确以灰和黑这类色系的更好养活。
这些猫儿,我把它们称作过客,它们于我是没有多大记忆的。它们活着的时间不长,它们生死,接替,来来往往。
那时猫儿的死亡大概有两种原因,生病和中毒,外婆说野外那些人放了好多老鼠药,又把我猫儿闹死了。她又对猫儿说:你傻呀,你要去吃死老鼠!中毒的猫儿一般是不会回家的,大概走不到家就已经不行了。它们死在野外,有时尸体被家人发现,确认它已经没了,可以实实在在地伤心一场,更多的时候是失踪,等上一段时间,希望在里面渐渐消亡,就虚无地伤心一场。我没有见过老鼠药,想那是一种十分恐怖的东西,害怕自己也误食了这种不可挽回的东西。
生病的猫儿看着令人伤心,它开始衰弱下去,你看得见它生命消亡的过程。生病的猫会自己找药,我在野外常常看见它们嚼食一种纤细的草叶,觉得这很好玩儿,猫吃草啦,猫吃草啦。外婆笑:它们是在给自己找草药呢!隔壁的巩爷爷也会给牛找草药,全是些我们平时玩的开小紫花的植物,我只觉得很好玩儿并不当那是药,猫儿也会给自己找药,这可真有意思。
橘猫一开始还去外面吃草,后来它越来越怕冷,缩在灶孔里,它的毛沾满草木灰变得黯淡无光,皮毛被烧掉了几块,露出斑斑点点的肚皮,它看起来就丑了,一生病就顾不得美丽了,而猫咪本来是高贵的。
我想它为什么不去治好自己呢,快起来去吃草去治好自己呀。我每天都跑到灶孔洞前看,它还在里面吗?它好了吗?它总是缩成一团,饭也不怎么吃了。最后的夜晚,外婆说它要死了,我看见它在里面抽搐,无能为力,第二天很早起来发现它已经死了。
第二只是灰黑的狸花猫,它并不像别的狸花猫那样敦实,却是很精干的,个头不大,极其灵活,皮毛油亮,摸起来十分顺滑,它是很活泼的,爱逗虫子、小鸟,爱玩儿,一溜烟就无影无踪,像一条鱼。有段时间,对岸杂货店里的老人说它在偷吃店里的火腿肠,尽管他对外婆谈起时故意用上了轻松的语气,但他的意思还是谴责,要外婆管管家里的猫,就像管家里的小孩一样。所以当它失踪很长一段时间后,外婆自言自语:它一定是偷东西吃被打死了。我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残忍,只觉得它是失踪了。后来我在店铺面对着的河里看到了狸花猫的尸体,它卡在石头之间,水流把它冲成了一小团,我想把它捞起来,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气息,但它已经开始腐烂了。
第三只是三花猫,它后来失踪了,我们从来不曾得知它死亡的消息。大人说田里有时有野猫,也许它就在外面变成了野猫,凶狠,自由,吃田鼠。三花猫是所有猫中最不爱回家的一只,它常常一连失踪十多天,当我们都以为它不会再出现时它又回来了,它总是出现在那些年的雨季,在青灰色的天空里踩过正屋的瓦顶,像白云轻快地飘过,它特殊的脚掌柔软而轻盈,在鱼鳞般的瓦脊上漫步,是那么高贵,散发着某种野生的孤独。在那些年的雨季,外婆也总是坐在门槛上选黄豆,当熏黑的楼板上咚地一声响,她总是嘀咕:像是猫儿回来了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