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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幸和苦难,我一无所知。
——题记
那些年,许多春日的早晨,我总是起得很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我的书桌上。而将我叫醒的,是一串晃动的悦耳的担水的声音。
邵寨塬上,吃水困难。最早的时候,人们要到山沟里去打泉水。后来,公家建了水塔。唯一的遗憾是冬季储存的水全部结冰,我们需要拉着架子车搁着铁皮桶到隔壁陕西地界上去买他们机井里的水。陕西那边实行地方保护主义政策,同样的水量,卖他们村里人3毛,卖我们则是5毛,到后来涨到了1元。再后来,我的邻居出钱叫外地匠人打了水井,从此冬季再也不用为此跑几里路且饱受别人的白眼、奚落了——你们甘肃穷得连水都没有!
春天的早晨,真是个美好的时刻。家家户户掩映在晨雾当中,一片仙气缭绕。突然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翻过云层,高过柳梢,在东方的天边冉冉升起。布谷鸟鸣,春光乍泄。天朗润起来了,草青绿起来了,东风吹拂起来了,空气清新起来了,人们从屋子中走出来了,洗去脸上的油脂与尘网,直视着太阳。阳光像花儿一样遍地开放,照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
一条水担,两只铁桶,人们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未打水,铁桶叮叮咚咚;打了水,水担吱吱扭扭。一路彳亍,天上有个太阳,桶里有片金黄;一路播撒,溢出的水滴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落在邵寨塬这片热土上,也落在乡亲们勤劳致富的美梦中。
三民,就在其中;三民,他是我的乡亲。
那时候大家对他的那副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他不说话。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沉默的中年人,从生到死,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仿佛那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生命形态已经凋零,现在的他只是一副躯壳。
年轻时保不准他还是个美男子,近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这在穷山恶水的邵寨塬上并不多见。他立了业,娶了妻,成了家,育有一儿一女。他的儿女我都见过,聪明又可爱,质朴且勇敢。他儿子名字叫辉辉,比我大三四岁,脸色很白,没有血色,头发不长不短,乱糟糟的样子,经常穿一件灰色的上衣。他的嘴唇跟外套一样单薄,显得很是落寞而又倔强。从他的眼睛看,仿佛一条经人反复践踏的野草,少了小伙子那种朝气蓬勃的机灵劲儿,只是显得沉默、老成而又刚强。他的鼻子不高也不低,既能看出农家孩子的淳朴、善良,又能表明内心蕴含的愤懑和不屈。
那时候他的人生和他的名字一样,灰扑扑的,没有五颜六色、璀璨夺目的光彩,没有慷慨激昂、一往无前的气势,更没有萤火虫那般渺小而又飘忽的未来!
是啊,怎么可能有!母亲出走,妹妹年幼,父亲残疾,要是一般人,早被厄运击碎了斗志,被苦难压弯了背脊,被绝望压垂了头颅,眼中满是泪水,嘴里满是苦涩,心中满是苦痛!
这一切的源头,竟然只缘于一个善举。
那一年,山民身体康健,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他就是全家的太阳,象征着光明,代表着希望!
那一年,山民所乘的大巴车突发火灾,为了救人,他抱起着火的油桶想要扔向远处,不料火焰席卷全身,烧得他面目全非,万幸捡了一条性命。
那一年,县里文化站的大喇叭整整播报了小半年,到处都在宣扬他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
那一年,他们家的天,塌了!
我从父辈口中知道了事故的大概,讲述者娓娓道来,心平气和,但我仍然听出了其中的千钧一发,惊心动魄。
能怪罪于谁呢?该抱怨什么呢?世道的艰辛,人心的不古?上苍的不公,命运的捉弄?
我只在学前班和一年级见过辉辉的身影,当然还有他的妹妹。后来再见时,辉辉已经参了军,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那时候我已成年。有好几年,好几次,我总在邵寨街道看到辉辉穿着军装,打车或者就这么走路回家看望父亲。
之所以我能一眼认出,第一,辉辉变化不大,还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第二,邵寨塬上参军的人不多,成为军官的就更少了。
前些年,三民死了,据说是由于烧伤恶化引起视力模糊走下山崖跌落而死。
自打我看见三民的第一眼起,我就没有害怕过他,也没有觉得他形貌丑陋。这个相信光明,一心为人的乡亲,这个热爱生活,淳朴善良的农人,这个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汉子,这个关爱孩子,内心坚强的父亲,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
我至今不知道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对于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半分悔恨?对妻子、儿女有没有产生愧疚?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所幸他还有个孝顺、出息的儿子。
三民,愿你在天堂得到幸福,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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