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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故事 寺田寅彦

花的故事 寺田寅彦

作者: jimaiwa | 来源:发表于2017-11-28 15:45 被阅读0次

    花的故事

    作者介绍:寺田寅彦(1878年~1935年):物理学者,夏目漱石名著《三四郎》的主人公原型。寺田多才多艺,有“诗情画意的科学家”之称。随笔多以吉村冬彦的“假名”发表,文章晶莹剔透,融科学性和艺术性于一体;有“洞穿事物本质的超越直感力”。画作以油绘和水彩为主,风格独树一帜

    一.牵牛花

    虽然确切地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事情。沿着宅院前流淌着的浑浊的堀川,往上走半条马路左右,再向左拐,就进入了古城堡山脚下的茂密树林。面对着那城堡,这边河岸上有广阔的空地。维新之前,此地是藩主的训练场,而在那时是县厅所属的荒芜之地。一片沙地里,到处茂密地生长着斑驳的杂草,牵牛花开得满地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将此地作为玩耍的游乐场,他们弄破栅栏,自由出入,完全无人管束。夏天的傍晚,幽暗之中,我将长长的竹竿扛在肩上向空地走去。不知从哪里飞出许多蝙蝠在扑食蚊虫,它们在低空盘旋着,我只要挥动竹竿,就有被打落在地的。无风的黄昏朦朦胧胧的,呼喊蝙蝠的声音从对岸城堡的石墙上回响着,消失在昏暗的河流上。“蝙蝠来啊!请喝水!那边的水苦啊!”到处都是这喊叫声,不时掠过竹竿上空的无力的颤音嘘嘘地响着,听起来热闹非凡,却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寂寞。蝙蝠出动是在黄昏,因为夜深了,所以少了一只,又少了两只,觉得全都消失了,全都飞走了,于是孩子们也四散回家去了。之后一切都寂静下来,死一样的空气笼罩在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我追踪归巢的蝙蝠,一直走到荒地一隅,等突然觉察时,向周围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伙伴们都回家了,伙伴之间呼喊回家的声音也没有了。向河对岸望去,只见城堡的石墙上,郁郁葱葱的朴树将夜空遮了起来,令人感到恐怖,河边茂密的草木沉睡在黑暗中。一抬脚,草丛里的露水冰凉。当不可名状的黑暗的恐怖感袭来时,我不顾一切地跑了回来。广场的一角,有高高堆起的砂子,如河堤一般。我给它起名叫天文台,其实原来是射箭靶场的遗迹,时常可以从沙子中挖掘出长长的铅坠。年长的孩子爬上沙山,再滑下来,还经常玩打仗游戏。敌军在天文台上插着军旗防守着,官军攀登攻击。我也参加在这军队中,可是从未攀登到沙山顶上。经常欺负我的年长孩子一旦毫不费力地攀登上了沙山,就嘲笑我是胆小鬼。令人遗憾的是,我拼命登了上去,沙子却从脚下崩塌下来,想仰仗草丛救命,却将牵牛花也揪掉了,一路滑落下来,引得沙山上的敌军拍手大笑。不过,无论如何要攀登上去的念头在我幼小的心中扎下了根。有时候,在梦中攀登这座天文台,攀登不上去,急得直哭,被母亲扶起来坐在被窝上,还在哭。“你现在还小,爬不上去,等长大了再去攀登好吗?”母亲安慰着我。在那以后,我们一家离开了故乡进了都市。小孩的心思并不执着,关于故乡的事情渐渐淡忘了,开着牵牛花的天文台仅仅保留在如梦中的影子中。二十年后,今天回到了故乡,看到那广场上建起了镇上漂亮的小学。一直想在长大了再攀登的天文台的沙山被拆掉了,连个影子也没留下。能让我怀念的,尚保留着过去的情景的,是放学后在庭院里玩耍的勇猛的小孩子们,以及在栅栏底下勉强开着的牵牛花。

    月见草

    那是我上高中时,住在寄宿舍那年夏末的事情。“天亮无常”是刚开始睡在寄宿舍二楼记住的一句话。经常被睡相不好的邻舍男孩欺负吵醒,时钟才指向四点多。夜里,半开着的明晃晃的寝室玻璃窗亮起了曙光,睡眼朦胧地,还觉得是在并列吊着的蚊帐中,做着新的旧的黄绿色的梦。窗户的下框处可见扁柏高高的树梢,从那上面,好像刚睡醒的后山在窥视着。我扔下未叠好的被褥,偷偷溜出去,下到了运动场,沐浴在宽广的草地的露珠里,赤脚从趿拉着的士兵靴中拔出来。受惊的蚱蚂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草甸周围被小松原包围着,边上到处盛开着月见草花。在那草中乱踩乱踏,绕着运动场跑了一圈,这时红火的阳光印染了钟楼,伙食房的井台刚开始变得朝气蓬勃。这时,正如我在某天夜里所做的奇妙的梦。正好是在运动场,在更加广阔的草原上,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好像不是在现实中似的。淡淡的夜雾停留在草叶的末端,四面似乎被薄薄的绢包了起来。从哪里传来草花似的芳香,却不知是什么香味。从脚下朝四处奔去,连接着一大片盛开的月见草花。与我并排走着的一位年轻的女孩,脸上有着被世人认为是青白的轮廓,在月光中默默地走着。淡灰色衣服的长长袖子美丽无比,同样也是月见草染出来的。如何会做这样的梦,如今已无法考证。从梦幻中醒来,玻璃窗已微微发白,可以听到虫子的鸣叫。出了身虚汗,心如绞痛。一起来就离开被褥,下到运动场,在月见草花盛开的运动场周围,到处跑了不知多少遍。从这以后,虽然每天早上也去运动场,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在这里跑步时的爽快心情了。不用说感到非常孤单,从那以后,我似乎渐渐地消减了自己的体重,沉迷于忧郁和空想之中。我的不治之症,就是那时得的。

    三.栗子花

    我曾住过三年的吉住家,位于黑发山山脚下稍稍往里的地方。屋子后面是狭窄的后院,上面被几乎长在悬崖上的大树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倾斜的落叶树的果实,与鹎鸟的鸣叫声一起落在房檐上。我借宿的独立房屋前门,一定要通过后院。面临庭院的客厅尽头,有一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突出在外,它有一扇漂亮的圆窗。这里一定是房主女儿的起居室,圆窗的拉窗,连夏天也紧闭着。一到夏初,忙于作考试前的准备工作期间,缨带似的黄花从房顶一直到院子落了一大片。落花腐烂之后,小小的庭院中充满了一种甜甜的浓烈的香味。大批大头苍蝇发出声势浩大的嗡嗡声,聚集到这里。我想是势力强盛的大自然,用旺盛之气袭击了它们的脑袋吧。散落着花瓣的窗户内,房主羞怯的女儿低垂着脑袋,正在学习读书或做针线活。我初次来到这人家时,她才刚十四五岁的样子,披散着立桃式顶髻的额发,色泽黝黑,容貌俊俏,目光清澈,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由于房主夫妇没有成年的孩子,在亲戚的孩子中领养了一个。他们除了女儿之外,只有一只三色猫,不用说是一个很寂寞的家庭。至于我自己,一向是不爱说话的怪人,很少与房主说亲切话,对女孩更未说过悄悄话。每天吃饭时,那女孩随着她那木屐声出现了,带着本地口音说道:“请别误了吃饭!”说完便匆匆而去。开始时,仅仅是作为孩子的想法,可是随着每年夏天探亲回来,总觉得自己有点长大了,自己的眼睛也看得更清楚了。考试前的某一天,掌灯时节,我复习腻了,便从独立房屋的走廊走出来,栗子树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房主屋前的灌木丛中,女孩穿着雪白的衣服,系着红色的带子,一个人坐在暗淡的光线中。这时她从正面凝视着我,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接着像是追什么东西似的,向客厅方向飞奔而去。到那年夏天为止,我离开那个地方去了东京,第二年夏初时节,收到了从几乎忘了的吉住家发来的信,似乎是那女孩写的。由于除了贺年片之外,从未听到任何关于他们家的消息,女孩将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那地方的样子,详详细细地写信告诉我。她还问我,离开原来住的地方之后,有没有在谁家借宿。信上还写着,东京那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吧,一生中想去那里看一看。关于其他事情,似乎再没有写什么,我总觉得那艳丽的笔调,毕竟出自年轻人之笔吧。最后结束时写着,栗子树开花等候回信,不久花谢亦等候回信。落款人姓名,是以母亲的名义写的。

    四.凌霄花

    上小学时,我最讨厌的学科,就数算术了。经常因为算术成绩不好,让父母担心,请中学的老师在放暑假期间去老师家补习功课。从家到老师家有四五条街的距离,出了家里的后门,沿着小河刚走几步便出了村子尽头,从那里可以看见老师家高高的松树耸立在附近的稻草房顶和灌木丛之上,凌霄花自上而下毫无缝隙地缠绕着,美不胜收。每天一早,在母亲的再三叮嘱下,硬着头皮出门,后面的小河里,美丽的水藻在清澈的水底起伏摇荡,小鲫鱼群不时在水藻中游过,腹部闪着银色的光芒。小孩们光着的胸前背后涂着泥,在小河里啪擦啪擦地玩闹着。河上装置着的黄杨木水车已废弃了,乘着盆船可以顺流而下。我抑制着羡慕的心情,一边沿着小河揪着岸上的杂草,一边急急忙忙地朝着被石盘所环抱的老师家走去。打开被寒竹树篱围着的木柱门,玄关旁边的地坪上并排放着草席,上面经常晾着蚕茧。从玄关出来给我引路的夫人肤色黝黑,说来了一句“这样热的天,你还干劲十足!”便领我去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面对着走廊附近,低矮的桌子被搬了出来。老师走了出来,一声不响地将算术习题集从客厅的书架上拿了出来。这是横向狭长的、在黄表纸上用木版印刷的老本子。“有甲乙两位旅行者,甲平均一小时走一里,乙平均一小时走一里半……”我听老师读了如此之类的习题,又讲解了题意,就让我试着做做看。我将题目放在面前,将石笔在石盘上弄得咯噔咯噔直响,孜孜不倦地思考着。客厅走廊的房檐下,悬挂着鱼网,还挂着许多像横木似的钓竿。旅行者乙几个小时被旅行者甲追上,我还是一无所知,想得脑袋直发烫,汗水从盘着的脚下渗出,衣服黏在身上,心情很不好。低头朝庭院一看,斗笠松高高的树干上,通红的凌霄花如火般盛开着。老师看好时机出来说:“怎么样,难吗?哪一题?”便坐在我前面。老师将连呢绒也能磨平的石盘擦了擦,将各个角落擦了一遍,然后慢慢地为我仔细解释。不时念叨着“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我却对大部分题目还是不太明白,真是莫名悲哀。面对着如此郁闷,鼻涕自然而然地耷拉下来,我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在快要落下来时,断然抽吸上去,难受极了。将近吃中饭的时候,厨房那边响起了盆碗的声音,还散发出烧菜的香味。我的肚子也饿了,感到很难受。老师反复教我,看来结果并不理想,老师那悲壮的声音也稍稍提高了,那又是莫名悲哀。“快完了,明天再来吧。”老师说。不管怎样,觉得一天的任务好像已经完成了,便匆匆回到家里。在家什么也不知道的母亲,正做了许多许多好吃的凉菜等着我,用凉水将我汗流满面的脸洗净,溺爱的样子,又是莫名悲哀!

    五.芭蕉花

    天一放晴,就突然热起来。从早上起,一直在写一封信,做什么都没精神。几次试着跪坐在书桌前,马上苦不堪言,终于躺了下来。凉风不时吹过,屋檐下玻璃的风铃叮当作响。凉床前,罩式蚊帐中俊坊的脸红彤彤的,脑袋从枕头上滚落下来,脸朝下躺着。我走出套廊,庭院里已有一半阴影,阴影和日光的边界,蚂蚁在转着圈爬进爬出。前几天,从上田家要来的大理花刚要发芽的样子,却不长大。防雨套窗前,芭蕉伸出了巨大的叶片,其中一棵开出了今年的花。肥大而厚实的花瓣只打开了三瓣四瓣,也许等都开放了,就腐朽了吧,好像已经有一点儿枯萎了。有两三只蚂蚁爬在上面。俊坊突然哭了起来,我张望了一下,他坐在蚊帐里哭着,将手脚伸了出来。妻子从厨房飞奔出来,男孩自己抱着牛奶瓶,放在伸出来的膝盖上,咬着奶头咕嘟咕嘟不息气地喝着。一边将泪汪汪的双眼在父母的脸上均等地扫视着,一边喝着牛奶。喝完了,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又哭了起来,看上去还未睡醒呢。妻子背负着阿俊,站在套廊上说:“芭蕉花,孩子啊,芭蕉花开了呀!这一朵多么大啊!结出果实来,那果实不能吃啊!”孩子停止哭泣,指着芭蕉花说:“摸!摸!”妻子又说:“是啊!只有人在花还未开就死去了呢!”一边摇着背上的孩子,一边说“妈!”孩子也仿效着说“妈!”我们两人都笑了,孩子也笑了。于是又指着芭蕉花说“摸!摸!”

    野玫瑰

    那是在夏天的山路上旅行的时候发生的事。越过山顶,风突然停止了,变得奇热无比。沿着狭窄的山谷之间阶梯式并列着的、穿插在山田边上的小道,蜻蜓的翅膀在闪闪发光,不时有蛇从手边的地方爬出。覆盖着山谷的漆黑天空,不时有白云飘过。喉咙奇疼难忍。道旁田地边上,小水沟流淌着,带着金色阳光的水面,覆盖着青色的表皮,反射着暗淡的光芒。在行进之中,横切道路一侧通向山内的长着茂密树林的小道,发现落在田里的清泉的细流时,却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立刻将穿着草鞋的脚浸在了水里,一股凉气浸透了全身。稍稍拨开树丛走入道路一旁,这里只有很特别的栎树、橡树,黑黝黝的,茂密无比。长满苔藓的地方,螃蟹在爬行着。从悬崖上渗出的水,从美丽的凤尾草的叶端滴落下来,落入下面岩石低洼处的水坑,多余的水溢出来,钻到苔藓下面流走了。小小的竹舀子浮在水面,被水珠敲打着。我紧紧抓住舀子,品尝着美味的、冰冷的、使人断肠的泉水。离开悬崖底下不远处,有一株大大的野玫瑰,盛开着洁白的花朵。我靠近它,吸着它那强烈的香味,摘了一小枝。觉得有人的迹象,瞅了一下,直到现在一直没注意,在茂密的树阴里,有一个砍柴的女子正在休息。她将背负的柴火倚靠在绝壁上,裹着绑腿的脚正要跨出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向这边看着。因为之前没想到,我惊奇地回头看着。缝补过的衣服,短短的下摆用绳腰带扎着。洁白的布手巾扎在眉心,下面的黑发垂在额头。不用多想,一定是一张美丽的脸。这不是能在都市见到的健全的脸色,多少被阳光晒过,更显美丽。当我正视着她那毫不畏惧的黑眼珠时,总觉得有一种被盘问的感觉,不由得懦弱地鞠了个躬。蝉鸣叫着,酷热更加厉害了。带着刚才摘的野玫瑰,又走了两三条街,从对面走上来一位背负着柴火的年轻人。背负着与身高不成比例的柴火,晃晃悠悠地走来。健壮黑红的脸,裹着缠头巾,腰间磨的飞快的镰刀熠熠生辉。在相交叉的时候,他说了句“麻烦您了!”并朝我的脸看了一眼。不一会,他又回过头来看,年轻人已攀到了清泉近旁,即使在那边也回过头来,朝这里看着。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将手里拿着的野玫瑰扔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朝前面清泉那边走去。

    常山的花

    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为了收集昆虫,与朋友做了伙伴。我死乞白赖地向母亲要了破蚊帐做捕虫网,不畏夏伏天猛烈的太阳,扛在肩上,每天出去捕捉虫子。蝶蛾与甲虫类最多栖息在城山之中,在漫长的白天,整天都有。在二园三园的草原,有大量珍贵的蝴蝶和蚱蚂。稍微走进草木茂密处,树干上可以发现各种各样的甲虫。金花虫、金龟子、磕头虫的种类有许多。草木强烈的清香扑鼻而来,我心情激动地走着,寻找着这样的虫子。捕捉来的虫子用热水和樟脑杀死,漂亮地排列在用点心盒做的标本箱中。随着标本箱的增加,觉得乐不可支。捕捉虫子回来,身上汗水如洗桑拿似的,脸上如火燎似的。怎么会如此喜欢虫子,母亲至今还数落着我过去的一个故事。岁月流逝,趣事重提,当时发现和捕捉珍贵虫子的强烈喜悦依然如旧。曾经进入城山山脚下,面对着沟渠的黑暗丛林中,有一株高大的常山木,树梢上开满了偏桃红色的花。散落的花随风飘落,散布在水边和腐朽的沉船上,美不胜收。这根树干上,到处有虫子蛀入的洞穴,洞口被细小的木蠹及其粪便一起毁坏了,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在树干的高处,巨大而漂亮的独角仙竖立着威严的犄角停了下来,发现的时候真是高兴。我的标本箱中,好的独角仙已经一只也没有了,我心里蹦蹦跳着,举起了网兜。网兜一点点达到目标,洋洋得意地捉住了第一只,急忙放入腰间挂着的昆虫笼子,怀着隐藏不住的喜悦走出了森林。一直来到三圆石阶的下面,遇到一位从对面沿着树阴走来、手里牵着一个小孩、撑着一把美丽的蝙蝠伞的女子。她是城里小康家庭的妻女俩吧。撑着伞的手挎着一个药瓶,一只手牵着孩子走着。大大的新麦秸帽子的细绳系在孩子可爱的下巴底下,穿着洁白的西式服装。她看见了我提着的昆虫笼子,便抛开了母亲的手过来瞧,然后瞪大了眼睛,朝母亲的方向跑去,她将袖子用力向上拉,想了想,又过来瞧昆虫笼子。尽管母亲早已过来招呼,她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的旁边。强迫拉着她走到山路的正中间,她涨红了脸,终于哭了出来。母亲照样无计可施,一味斥责着。这时,我打开昆虫笼子的盖子,将独角仙引出来,并在路边拔了一根相扑草,牢牢地系在独角仙的犄角上。然后,说了声“来啊!”将它放到了孩子的手中。孩子停止了哭泣,脸上现得又是害羞,又是高兴的样子。母亲很吃惊,一边斥责孩子,一边向我道谢。我不知为什么也变得害羞起来,一边一声不吭地摇了摇昆虫笼子,一边跑了起来。又像是高兴,又像是舍不得,那是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从那以后,屡次走过常山森林下面,再也没有见过像那次那样漂亮的独角仙,也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次见过的娘儿俩。

    八.龙胆花

    有一位同年级同学藤野。在去暑期夏令营参加丛林演习时,经常与我在同一组,走着去作测量等工作。他看上去病泱泱的,个子瘦长,因此比起身体来,脑袋很小,经常排在前面做步行队列的排头兵。他不爱说话,始终呆呆地像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情,在其他一般来说很快活的伙伴之中,他不受欢迎。我看着这男孩的脸,不知为什么心里好像有点可怜他。关于这男孩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本人对别人从不提起,也从未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有一年夏天,在丛林演习的林间道路铺设实施进行中发生了一件事。藤野与另外三四个人编成一组,在山间小屋里一起生活了两个星期。说是山间小屋,其实只是在山崖的斜坡上将圆木横着垒起来,在这上面铺上席子和杉树叶,下面垫上一层木板,在黑暗中用毛毯裹着无所事事地躺着。小屋的角落里,用收集来的石头垒起了炉灶,这里是来往的樵夫做饭的地方。做完一天的工作回来,从悬崖小道上抬头看见从小屋里冉冉升起的青烟,别提有多高兴。即使是这样的小屋,也给人以回家的感觉。一到夜里,从天井的圆木吊下来的灯被群集的小虫追逐着,我们经常将饼干罐头放在正中间,一边进行必要的计算和制图,一边爬在地上闲聊着。经常谈论学校的传闻,还有模仿教授们的言行,大家大笑着,热闹非凡,还有活灵活现、奕奕如生的色情故事和即时新闻。在这种场合,藤野对别人讲的故事不听不闻,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有时从衣袋里拿出练习笔记本,不停地写着什么。有一天夜里,半夜醒来,山里静悄悄的,月光照在炉灶上。小屋的外面有走路的脚步声,我从席子的缝隙偷偷望出去,看见青色的月光下,藤野在信步而行。每天一起床,一吃完浇上酱汤的饭,他就带上经纬仪和旗杆出门了。到了目的地,他放下器械,开始轮流观测。藤野在别人当班时,有时坐在树墩子上,有时躺在草丛中,总是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终于轮到他当班了,他急忙出来用器械观察,以极其热心的程度阅读度数,不管什么目标,都经常不出任何读数上的差错。一旦等着做笔记的他的伙伴发现观察错了目标或提醒他读数有错,他的脸便涨得通红,感到非常羞耻,变得战战兢兢。嘴里说着失敬了、失敬了,大家都想尽量不让藤野去阅读,可是行不通,还是轮流去阅读。于是有一次不知为什么错了五回,这一次他感到非常羞耻,一脸悲伤。而且抱着裤子的膝盖陷入沉思。就这个样子,两星期时间大部分过去了,像是在即将撤退回去之前几天,一天下着倾盆大雨,大雾弥漫,什么工作也没有。正当我们在小屋闭门不出,倒头大睡时,藤野的笔记本落在了我的旁边,我毫不在意地捡起一看,只见里面夹着一枚画着山里的许多龙胆花的书签,有各种各样乱涂的画。其中在画家的女人头上有几朵银杏花,还有“命运”之类的字用各种各样的书写体大量地、漫不经心地涂写着。脸冲上睡着的藤野起身一看,连一下子变白了,但什么也没说。

    九.楝花

    有一年夏天,我因为脑子不好,在亲属的照料下,去乡下玩了大约有一个月。屋前流淌着发出响声的清澈的水沟。狭窄的村间小道的对面一侧,是一片青田,对面可以看见德川家族以前的小小城迹的丘陵。老式的带房顶的门廊近旁,高大的楝树伸展着茂密的树枝,为太阳咄咄逼人的道路准备了清凉的遮荫伞。一天,在酷暑中出了门,到树阴中的木桶屋里,为吊水桶和木桶安箍。清扫干净的道路上,到处是削下来的青竹碎屑和刨花碎屑,楝树花撒了一地。修木桶的是一位有一脸黑麻子的怪癖的男子,布手巾下面的汗衫里,露出黑黑的胸毛、强壮的手腕挥动着木槌。槌子的声音在对面的丘陵中回响着,响遍整个寂静的村子。稻田里,强烈的阳光耀眼地照射着,田野看上去似乎在酷暑中睡着了。朝着这边的罗宇屋走来一个人,将行李卸在修木桶的屋子旁边。他穿着老式样的、由于过于瘦小而胸前合不拢的小仓布西服,腰以下是日本式瘦筒裤绑腿,赤脚穿着草鞋。一顶旧礼帽一直盖到眉梢,脑袋剃得光光的,好像是个僧人。“今天又在捕鲣鱼吗?”罗宇屋的搭话说。修木桶的回答“哪能捕呢?这些日子即使捕,也都要用汽船装运到上游去,这儿的河口是排卵的。”一边说一边通通地敲着桶。正在门廊的房梁上筑巢的燕子从田野飞回来,又飞了出去。罗宇屋的叼着烟袋嘴,很钦佩似的眺望着,说:“鸟类中再没有比燕子更让人钦佩了。”将前面搁置的话题又提了起来。说是村子里的老房子,燕子从去年开始筑巢,有一天主人对燕子戏言道:“您长年在我家借宿,偶尔也该送一个礼物给我,怎么样?”于是,第二年燕子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主人在吃饭,飞过膳食上面时,落下了一粒小小的树种。主人一点也没有注意,将它抛到了庭院里,马上在这里长出了奇妙的树木。不论是谁都要去看一看,这可是一棵从未听说的奇怪的树。在这棵树的成长过程中,树枝上也好,树叶上也好,都粘附着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毛虫,看上去怪可怜的主人将这棵树拔起来,劈成烧洗澡水的引火柴。这时,城里的医生正好经过,也为这遗憾的事情而叹息。在问了是怎么回事之后,说这好像是我国求之不得的麝香啊!

    说到这里,他一个人讲完了,煞有介事地样子吹着烟锅。修木桶的一边砰砰敲着木桶,一边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时看了一下自己这边,露出奇怪的眼神,问道:“那么这所谓的麝香,是这树的事情呢,还是毛虫的事情呢?”“嗯,这……麝香还有许多种类嘛!”他这样回答,还说这是谁也弄不明白的事情。修木桶的再怎么问,也得不到回答。敲木桶的声音在对面的丘陵中回响着,楝树花啪啦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明治四十一年十月,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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