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寅彦的中国之行
翻译:王志镐
日本作家寺田寅彦集文学家与科学家于一身,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随笔,从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到虫鱼鸟兽,从汹涌澎湃的海啸到吞没生灵的地震,一切都以生动细致且波澜不惊的笔调展现在读者面前。
寺田先生于明治11年(1878)誕生、昭和10年(1935)没。享年58歳。他在高知和东京上完了小学、初中,又在熊本上高中,最后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他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随笔作家,专攻实验物理学和地球物理学,曾隶属于物理化学、航空、地震等多家研究机构。他的兴趣广泛,包括俳句、連句、油画、小提琴演奏、摄影、电影等无所不专,他还精通英、德、法等多种外语,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
明治42年(1909年),在他三十一岁时,曾乘船来中国作过一次旅行,到过上海、香港等地。在航行途中,他几乎天天记日记,给后人留下了关于中国大清王朝统治下上海的风土人情,以及殖民地香港的奇闻轶事等珍贵资料。今天读来,令人兴趣盎然。
且看他在当年到达上海时的描述:
四月一日
清晨时分,绿色的大海渐渐带有黄色,最后变成了全黄色。轮船的行进变得缓慢了 ,船尾方向接连不断地将测深机投下去,试探着船的吃水。船终于停了,螺旋桨搅拌出来的泥水形成了大得吓人的漩涡,随着海水奔流而去。船的右舷可见深灰色的低矮陆地。……
从日本出发,精力十足地跟着船同来的海鸥的数目在渐渐减少,今天只剩两三只左右了,而我一直在留意的海鸥数量却一直在增加,那大概是中国的海鸥吧。
四月二日
在吴淞口停泊下来,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地,到处都不见山峦的踪影。
中国乞丐突然坐着小船驶来,长长的竹竿前端挂着鱼网,从甲板上伸出。小船的茅棚是用竹子编的,圆顶,黑黝黝的。船尾放着很大的煮饭的锅,还有装饭的饭桶。这饭的颜色雪白,看上去却并不妙。于是我想这是什么东西啊,心情变得很悲伤,很凄凉。
乘坐汽船顺江逆流而上,经过许多刚油漆过红绿漆的江堤,两岸陆地上到处是吐出新芽的柳树,田里是青青的麦苗,美极了。平克氏说了句:“到处都像尼罗河畔……”
在上海逗留期间,寺田专门去了徐家汇天文台,详细描述了去天文台路上的所见所闻,还谈到了在天文台对面天主教教堂参观的详细过程。他是一位科学家,到各地参观天文台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不知为什么,在他生动叙述其所见所闻时,却省略了参观天文台的经过。也许他看到了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在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落后,由此从内心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吧。
…… 由旅店的伙计领着乘电车去看徐家汇气象台。一到郊外,只见麦苗青青,菜花盛开,蚕豆花也开了。在百姓家的庭院里,穿着青色衣服的主人头上垂着猪尾巴,小孩用绳子牵着羊在玩耍。道路两旁到处是土包,在那近旁垒着三尺左右高的、长方形的、低矮房屋形状的东西,伙计说那是墓地。
自两点钟到了气象台,就在附近走走看看。对面有天主教寺院。走进僧院的走廊一看,一个头上大部分头发都剃掉,只剩头顶心一把倒竖着的头发,关羽脸模样的男子抱着胳膊,不停点着脑袋在走廊里走着。一张沉默而似乎发怒的脸,目不斜视地走着,又返回来……我只得将从异国来的事实深深埋在肚子里。
寺院的钟声以悠扬的旋律奏响,从会堂的窗户往里张望,年轻的,年长的,许多中国女人正跪着,摇摆着身体,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嘟囔着什么。
寺田还到了上海的市中心福州路,在那里看到了当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景象:
晚上去福州路看歌舞伎。穿着极其华丽的众多差役频繁地走来走去,用高昂的声音唱着。伴奏乐器的嘈杂声将人的耳朵都几乎震聋了。在带盖的茶碗中倒了茶端来,又将在热水里烫过的擦脸毛巾拿过来。……我变得有点伤感。
回来路上,在四马路上走着。油画匾额在店里陈列着,到处都是浓妆涂抹的女孩站立着的店铺,这是所谓的妓院。艺伎乘坐在轿子上,她们打开美丽的扇子遮在胸前,长长的棍子抬着轿子慢慢走过,活动照片的招牌上写着“电光彩戏”。
寺田还提到了当年上海一家名叫“愚园”的公园,是供外国人游玩的。
四月三日
乘电车去愚园。被雨浸湿的园内,人烟稀少,非常寂静。树上的枝桠上到处筑有乌鸦窝。背后方向的木板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走去一看,有四个印度人像在玩九宫球,这是一种将木制球滚向对面立着的类似于棍棒那样的东西将其击倒的游戏。他们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玩着,棍棒倒了就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这声音从小屋中向寂静的园内传来。我一边想起了泰戈尔的话,一边走到了园外。树梢上还有一只乌鸦,歪着脑袋倾听着,一声不吭地朝这边瞧着。……咕噜咕噜,卡拉卡拉的声音还在响着,像是在沉思。
离开上海,寺田乘船去了香港,他在日记里又详细记录了这一路的经历。
夜里八点多,船出了吴淞港。在这里搭乘的青岛守备队的军乐队在船尾甲板上奏乐。上层甲板上有男服务员和女船员在跳舞。我想是农历十三的夜里了吧,月光底下,沉默着一声不响,就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似的。
四月四日
星期日,早上乐队奏响了赞美歌,不由得感到心情舒畅。十点餐厅有祈祷会,同样一件事,西洋的事情毕竟还是西洋人做起来更自然,更平常。
四月五日
早上到甲板上一看,右舷有两个岛屿。向正在擦窗户的可爱的小船员打听岛的名称,说是不知道,是福州的海面吧。
朝天躺在甲板上的铺位上,听着奏乐,看着从烟囱里滚滚冒出的黑烟,在船舷看看波涛,大家觉得似乎在合着音乐的拍子一起在摇动。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听着西洋音乐却不知其为何物,一方面是因为在行进中。
穿着黑色服装,脸色红润的中年保姆,牵着大概刚会走路的孩子的手走来,在他们后面,留着大胡子、面容憎恶的男人一只手拎着玩具熊慢吞吞地跟着。德国士官与年轻的情妇挽着胳膊在我的前面忽去忽来。女人经过时斜着眼睛瞪着我,嘴里嘟囔着什么,我想她是在说“Grob!(无礼)”吧。
四月六日
昨夜下了雨,一瞧,甲板上都湿了。看见了威风凛凛的尖锐的岩石。据说已经进入了香港和九龙之间的海峡。山上的新绿真美。山腰有许多不规则的建筑物重叠地竖立着,全都不可思议的污秽而暗淡,不用说这就成了美丽的画,这画不是明信片和彩色木版画的美,一定是油画的美。……
植物园里,佛桑花、大丽花、康乃馨、还有杜鹃花都盛开了。大热天穿着白色衬衣,胸前汗流不止,心情变得很坏。两只看上去手通红通红的,感觉手指好像突然变粗了似的。
无论对缆车司机说什么他都不回答。看得出没有说话的规则可言。攀登陡峭的山坡时,两只耳朵的听力变得很反常。这是因为气压急剧下降的缘故,只有靠咽吐沫来解决。凉风一吹,将汗水都收敛了。向山顶的气象站走去,在向导的请求下,水兵将望远镜从胳膊腋下拿出来,让我看了许多兵器以及午炮装填火药,装完一桶就与我握手。
晚饭后,出来到甲板上一看,漆黑的香港山上,从山脚到山顶众多的灯都点亮了,就像镶着宝石的皇冠闪闪发光。宛如红宝石和绿宝石的一盏盏灯在南国之夜的空气中生气勃勃地闪烁着。我觉得这样的景色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中国人来卖藤睡椅,买来一边乘凉,一边与T氏说话,看见浴室服务员下船外出,求他给买明信片。有人将形迹可疑的小船划向栈桥,再一看,一位盛装的中国女人走了出来,还有身着白色服装的船上服务员在栈桥上到处走动。连接在白色货物装卸场的船的护士在酒吧那里,正在喝波尔多酒什么的。照例德国士官的情妇今天也穿着乘凉服装走来走去。
早饭后上岸去参观九龙。……这是在海岸的石头上开出来的一个场地.在岩石风化的柔软岩石中嵌入的大块花岗岩用火药分割出来,将石头的碎块砸成七八分立方左右,分选出来。这就是看到的铺路的石头,正对着蒸汽船方向。从那烟囱冒出滚滚的黑烟,使人热得喉咙干渴。再看路旁,紫色的牵牛花在野地里长着。在美丽的绿色草原上,有鲜红的点在走动,我想说印度人的头巾。……街道的树荫下有中国女人在领着西洋人可爱的孩子在玩耍。在那附近佛桑花火一般盛开的门口,穿着一件衬衣的老年人在为树木浇水。
气象台对面是兵营,印度人的士兵在做体操。在运动场的角落,树荫下乐队在练习,中国人印度人在悠闲地听着。在那后面中国车夫拼命叫喊着空车,向山下驶去。
回到船上,看着搭乘二等舱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男女从栈桥上走来。看见了完全是中国式的惜别方式,其中不乏年轻的美女,因此让人见识了使用手帕和扇子的各种表情。十二点刚过,开船的时候,送行的船边响起了热闹的爆竹声。
在甲板上的帆布下的日子多的是。气温很高,有风,所以不很热。换上了仅有的一件坎肩,坐在睡椅上写日记。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偷偷走来窥视。一个黑乎乎的小孩在白缟布的裤子上套着一件藏青的上衣,黑色的脚光着。
从香港上船的年轻而时髦的中国女人细君,嘴里叼着香烟。她丈夫也叼着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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