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星初从客堂里出来,面颊仍然火辣辣的。她沿着山路走到路尽头的那棵榕树下,坐在地上,整理着宗依大法师的话。
春光易逝,夏日正浓,终于,她和明澈走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候。
她的手机响了,是姚鹏。她理了理头发,清了清嗓子。
姚鹏说:“我刚才陪明澈做了检查,医生的意思是尽快做手术,可是顾天晓坚持说再等等。我们马上回去,你帮我劝劝他。”
“好,等你们回来再说。”
成星初在房间里靠窗的地方晾晒了一些野山菌,那些野山菌是前些日子她亲手在山里采 的,牛肝菌、青头菌、香菇、鸡油菌、奶浆菌、胭脂菌、月亮菌都有。有空的时候,她就熬上一锅菌菇汤,和妈妈一起吃。
从今天开始,她每天都要给明澈熬一碗菌菇汤,直到她离开。
她提着保温桶里的菌菇汤,来到方丈室。 方丈室里没有人,她帮他整理着房间,桌子上有一副他写的字,墨迹未干,上面写着:仲夏无聊,录旧稿《怀人》:“丹枫待白露,天涯犹相邀。我来君不至,山外月独高。”
她怕眼泪落在宣纸上,慌忙去拿拖把拖地。
明澈推门进来:“星初,你来了?”
她笑着:“你们都去哪儿了?姚鹏和宗依大法师呢?”
“师父在休息,姚鹏会朋友去了。”
她说:“你快坐下,我熬了菌菇汤给你喝。”
明澈看着她:“有劳。”
她不答话,打开保温桶:“刚熬好,你闻闻香不香?”
他取出一把调羹,浅浅地挖了一勺,喝了一口:“很香很好喝,想不到你还会熬汤。”
她满意地看着他喝汤:“明澈,以后我每天熬一碗汤给你喝。”
他放下调羹:“你怎么这么奇怪,到底怎么了?”
她故作舒朗地一笑:“有什么奇怪的,给你营养一下心肌啊,你又不能破戒,否则我就熬山鸡菌菇汤了!”
他笑着:“不能拂你的意,我把它都喝完。”
明澈笑得很孩子气,可眼角的鱼尾纹依稀可见,她一阵心酸:“明澈,你这自说自话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为什么不去做手术?”
“姚鹏又多嘴了,我当然有自己的考虑”,他继续喝汤:“不过,你们这么关心我,我觉得我的这个色身有了保重的必要。”
她夺过保温桶,假装生气:“为了对得起我熬的这碗汤,你得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笑着:“不给喝汤了,自说自话的后果这么严重?”
“就是这么严重。”
他走到门口,叫她:“星初,你过来。” 成星初跟着他走到方丈院里,他站在那棵菩提树下:“这棵树,是我刚来的时候种的,已经 8 年了,虽然不是特别茂盛但很茁壮。我喜欢它,它白天辉映着阳光,风雨里抗拒雷电, 暗夜里悄悄地成长,一棵树,从来都不恐惧、脆弱和彷徨。”
他抚摸着树干:“星初,我的理由很幼稚,你不要笑我逞强。你知道,我的修行一向不 及格,这些日子,母亲去世、我被调查,其实心里并不平静,可越是这样越要做出一副定力十足的样子。如果这个时候做手术,我就暴露了我的软弱,自己打自己的脸。看着我的人很多,有人希望我倒下,更多的人希望我站着。”
成星初仰视那棵树:夕阳里,它安静地垂下枝叶,像一把宽厚有力的伞,一院的灼热都 被它挡住,换成了树下点点滴滴的微凉。
明澈,假如成为一棵树是你的理想,那就让成为另一棵树,做我的理想吧。
他说:“如果调查的结果很坏,我还是不能去做手术,我不能让人们说我承担不起”,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温柔划过:“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会去找更好的医院和大夫,晚做几天手术不会怎么样。”
成星初黯然神伤:可到那时候,你身边不会再有我给你熬汤。
她低头看那口古井,他站在她身后。 古井里的水依稀冒着游丝一样的烟,笼住他俩倒影中的一截。她不敢呼吸,怕自己的声音吹散了这缥缈的保护。可是一阵清风,还是让水里的倒影一圈圈地散乱了。 他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沉吟着:“顾影自怜。”
他说:“这井深幽而神秘,就像造化的镜头,我们得以留照于天地之间,何其有幸,足慰平生,喜之不及,哪里有暇自怜。星初,你太敏感了。”
她冲着古井扬起嘴角:“是,我是无病呻吟了。明澈,你也笑一笑吧,留一个笑脸于天地之间。” 他依言微笑。
清风笑,竟惹寂寥。
以后的几天,她每天都熬好菌菇汤,有时候,她会叫明澈到她那里去吃,有时候,她自 己去送,有时候,她拜托慧安给他捎过去。
她认真地把熬汤的步骤教给慧安,告诉她:“假如我走了,你可以用这种方法熬给明澈 方丈喝。”其实慧安比她更会烹饪,她的素食做得比成星初好。
调查结果公布了:停云寺的管理存在大量问题,责令整改。方丈明澈负有领导责任,令 其做出公开地检讨。其它检举内容或查无实据或情节轻微,不予追究。明澈继续住持停云寺 等道场,望其吸取教训、解行相应,为兰溪宗的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能定和慧安他们都非常高兴,密布在停云寺上空的阴霾散去,停云寺的秩序和人心恢复 了正常。
成星初和姚鹏谈论着这个结果。 她说:“调查结果还算是公正的,比我想象的要好。” 姚鹏说:“明澈是地方上的宗教领袖之一,停云寺也做了不少有益于地方的事情,政府不愿意轻易否定他的成绩。再说,查出来的问题,他能承认的都承认,再查也没有什么好查的了,是该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她说:“我还一直担心有人利用他 18 岁时所做的事做文章呢!”
姚鹏说:“我来的这些天,一直托人打听事态的发展。实际上,是有人想利用明澈和他 的弟子之间的恩怨和他的历史做文章,而且人数不少。明澈在教界的地位来自于他的著作, 他对佛理做了一些符合时代精神的阐发,但教界有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的理由是佛教 修行在于实修和证悟,凭什么他写几本书几篇论文就当上方丈?他的研究和阐发是对的还是 错的?佛理都在佛经上,都是真理,还用他来研究?难道佛说的话他不信?不信何必入佛门?”
成星初说:“这些人的道理不对,弘法有很多方式,实修和证悟是一种,写书写论文也 是一种,二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老一套的理论说服不了当代人,当然就要契理契机地 革新,否则佛教就会故步自封、陷入停滞。再说,与时俱进也是兰溪宗的特点之,明澈作为兰溪宗的继承者,他所做的正是秉承祖训、继往开来的事。依我看,批评他的人是心虚,他 们没有把握是否圆融了佛陀的思想,只好跟在经典后面亦步亦趋,这些人既不具备弘法能力, 也没有弘法的眼光和胆识。”
姚鹏说:“到底是专业人士,看法和明澈完全一致。他写了不少文章公开反对这些人的 论调,他还说,照他们的说法,佛教只要一个释迦摩尼佛就足够了,龙树菩萨、鸠摩罗什、 智顗、慧能等大师统统不需要。明澈不让我造口业,他说那些人和他论战是观点不同,但说 实话,我觉得他们就是嫉妒,明澈学历高、笔杆子厉害,三十多岁就做了方丈,由他引导皈 依的信众里精英多,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出阴招。”
成星初说:“怪不得明澈总说他犯了众怒。”
姚鹏说:“好在支持明澈的人也不少,里面还有宗依大法师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大法师 不避师徒嫌疑,亲自去宗教局和佛教协会为明澈辩护。”
“大法师对明澈真是爱护有加,他怎么说?”
“关于当年的那件事,大法师说明澈在拜师前就向他说过,他觉得对于一个 18 岁孩子 的冲动没必要小题大做,所以才收他为徒。他说:‘18 岁的孩子懂什么政治?这些年,明 澈做过一件不爱国不爱党不爱教的事么?撇开举报者是否对明澈别有用心,这种说法本是就 是对政府和教界的抹黑。明澈从受戒到成为方丈、成为一个地方的佛教协会副会长是经过层 层选拨和审查的,如果他真是隐藏在教界的反动分子,我们的管理部门是怎么管理的?我们 的僧伽团体又是怎么推选的?他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这众目睽睽中隐藏?’”
成星初叹息着:“大法师说得切中要害啊。那你呢,你这么了解内幕,你做了什么?”
姚鹏呵呵笑着:“我当然也做了点小工作,但我没敢用社会上习惯的那些办法。总之一 句话,还是明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该为他庆贺庆贺。”
成星初说:“不过是得到了一个公道,也值得庆贺?你的要求太低了!”
“也是哈,可我的心情不错,总想找点事抒发一下。”
她正色道:“姚鹏,你陪明澈去做手术吧,结果出来,他应该能安心去做手术了。前几天,我劝过,没起作用。”
成星初在映月庵遇到宗依大法师,在法师面前她仍旧有些羞愧。
法师问她写作的情况,说:“凡是皆有因缘,完成了《说沙门》,你来这里因缘就是善 缘,要多加用心。”
她说:“我会的,回去后我会排除一切干扰,争取年内完稿。”
法师说:“你打算回去了?什么时候动身?”
她说:“就这两天。法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法师说:“明澈这几天要做心脏手术,等他做完手术你再走吧。”
成星初摇摇头:“法师,我不想等到他做手术的时候,没必要那么拖泥带水,再说,合寺的僧众都在他身边,关心他,照顾他,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法师沉默很久:“你想的也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聚散的最上境是禅意,此后‘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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