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无题

        雪干干的和茅草一样，你干干的和雪一样，干巴巴地站在豁岘上，任凭呼啸的北风卷起茅草和雪渣钉到脸上，钻进头发。你分不清到底是雪还是茅草，还是都有，甚至还有土疙瘩。你不知道腿已经麻木，脚板像是被冻住了，和脚下的冻土地粘在了一起，你就想走动走动，哪怕跺跺脚，但是你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总之你一点都没有挪动，那怕仅仅是把自己的脚印踩大点，不让自己的脚被雪埋起来，可是你没有动。也许是你自己根本不想动！因为你的腿在抖，在有规律地摆动着，虽然很细微，但是看得到，而你却真的没有动。

        你就这样站着，盯着远处山腰露出的半截小路。其实你也不确定那里是不是路，虽然几年前你走过一次，但是现在全被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尽管你很努力地盯着看，但还是分不清到底是路还是谁家的梯田地，眼睛也被雪光刺的一阵阵发酸，你用力眨了几下眼，只看到眼前浮出了很多黑色的圈圈。

        所以你没有动，一直站在那里，任凭雪裹着茅草打到你的脸上，钻进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你脑子里忽然出现的是秋收的时候，太阳烈的能把麦子垛点着。就在山的这边，有你家的一亩半梯田地，就在山坳当间，地中间被雨水冲出一绺足有一尺宽的小水沟，远远的看就像是一本从中间被翻开的厚厚的书。因为在山坳里，所以一点风都没有，拔麦子的时候，连根带起来尘土就弥漫在麦穗之下，呛的人无法张嘴呼吸。灰土全钻进了鼻子，沾在汗湿透的衣衫上，越来越厚，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毡，又痒又热。你不得不憋着气往前拔几茬就赶紧挺起身来深吸几口气，重新又鼓起勇气埋下头去继续拔......这时一阵风带着几粒雪钻进了你的领口，瞬间在脖子根和胸口上融化，一个激灵带你回到现实。你不由自主地张大嘴，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还是站在正在下着雪的豁岘上，一动也没动，看着分不清是路还是梯田的远处！

        你又禁不住地想，如果收麦子的时候有这样的风，有这样的雪多好啊，那该多舒坦！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还不如一碗奶奶的良谷米蒸馍泡丁香味的冷茶水来的实惠，又甘甜止渴，又清爽解暑。是的，是奶奶头夜里蒸的馍，用竹篾编的笼子装起来，盖上旧报纸挂在房梁下凉冰了，是奶奶头夜里烧的水，投几片茶叶和一撮丁香梗，盛在少了一边耳朵的那个黑色的瓦罐里凉冰了。第二天天不亮一起带到地里面，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土窝窝里藏起来，盖上一抱抱麦子，等到日上三竿，又累又乏的时候拿出来，还是冰凉冰凉的，一人泡上半碗，连喝带吃的，别提多美了。

        风变小了，雪似乎越来越大了，有一片雪落到发干的嘴唇上，你不由得舔了一下，砸吧砸吧干咽了一口，嗓子也发干，很干涩，还有点苦。其实是无法集中的思绪让你很局促不安，你突然觉得浑身一股燥热，可能是因为你刚才想到了热天，也可能不是，总之你现在感觉脚心发热，似乎还有点发痒，于是你往前挪了一步，整个人往前靠了靠，像是要镇住神，稳住气。可惜你最后还是动了，不是风和雪让你站不住了，而是你没忍住忽攸而来的那一下热。

      你撒气似的踢起一脚雪，雪带着脚底的泥土一起超前翻滚落下，就这时你忽然瞥到远处那半截路上似乎有几个黑点在移动。你急忙稳住身形，屏气凝神地看，是的，没错！那是几个赶路的人，不一会转过湾就都又不见了。你开始暗自开心，那确实是条路，你没有看错。但是同时你又在想，他们是什么人，这么冷又下着雪还在赶路？应该是学生，是的，肯定是学生，你肯定地认为只有冒失的学生才会在雪地里走那么快。

        那天是国庆假期最后一天，该回县城的高中上学了。而你刚刚和你爸爸大吵了一架，因为他只给了你六块钱的生活费，是差不多一个月的生活费，而从家里到县城搭车都要两块钱。于是你气冲冲地从家里出来，头也不回地穿过乡里唯一的一条街，穿过破败的麦场，半跑着上了满是沙砾的路基，来到了国道，准备搭车回学校。你就想赶紧来趟班车，或者是三轮，能马上带你离开这里，因为你不想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懑在离开之前就消散掉，一点都不能。可是那天偏偏看不到一辆车，你急躁的在路边走来走去，培养着自己的情绪。这时只见奶奶已经钻过中间被挑断了的护路铁丝网，正艰难地从路基上往上爬，陡陡的满是沙砾的斜坡路基，用她那双已经裹了六十多年的小脚！

        你赶紧跑下去将奶奶连抱带托地扶到路边坐下，只见奶奶喘着粗气，满脸涨红，神色不安地说终于追上我娃了。同时用颤巍巍的手从对襟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叠起来的手帕，四下里打开，是一叠一块两块的钱。我的娃，这里是我攒下的二十块钱，狗娃拿上花，边说边把钱往你口袋里塞，看你揣起来了才长松一口气，瘫了似的一个手撑在地上，一个手把手帕握成一团，去擦满脑门的汗。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懑，都在那一瞬间决堤，你背过身去，用胳膊紧紧地勒住自己的胸口，好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但是急促而抖个不停的后背足够叫奶奶忙不迭的爬到你跟前，搂住你的脖子，拉到自己怀里，叫着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并用另一只砂纸一样的手掌擦去你止不住的眼泪......。一个冒失的学生，一个脆弱的少年。

        眼前模糊了，雪越下越大了，风却停止了，整个山谷安静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了下来，不是因为冷，而是你不想发出太大的声响，怕打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你其实并不是在和谁赌气一定要站在那里，并且漫无目的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是在一个下雪天，不是的，你并不是无聊。只是那里看得见奶奶。

        她现在就住在那个山坳里，应该算是个冬暖夏凉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