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所居之处必然要有绕舍的翠竹,否则便陷入庸俗,然而对于居于何处,并没有详说。
想来东坡先生对居于何处是不甚挑剔的,他一生居住过很多地方,用他自嘲的诗一语道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无论居于何处,他都一样乐观豁达。
子美先生曾寓居成都草堂,我曾有幸去过一次,院内古木参天,小径迂回,只是再也不见那个春夜喜雨的晚上秉烛夜游之人。而润物细无声的诗句却一直滋润着我们,
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对所居之处也做了约略的描述:“苔痕上皆绿,草色入帘青”。此时应该是春风拂面的暮春时节,脚下匍匐的苔藓悄悄的爬上台阶,清风入户,琴瑟微鸣。室内皆博雅鸿儒之人,主人与客正喝着魏晋的酒,谈论魏晋之事。
逝者远矣,我们如何找到一个不受干扰的所在。
我所居住的城市苏州东南,有一处面山靠湖的去处——太湖东山岛。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东山人家采茶的时节,满山的茶树,不消炒制,漫山遍野已皆是茶香。陶陶然,令人神清气爽。
那日接到朋友的电话,问我要不要同去东山,他父母是东山岛上的原住民,每年的这个时节都要回家帮忙采茶,盛邀之下便决定同去。晚上居住在他家的客栈,除了采茶的行当,家里还兼营农家乐。客栈在半山腰,掩映在满山翠绿的竹林之间,粉墙黛瓦的三层小楼,标准江南建筑的风格,周边是用竹子围起的栅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想来应是此间的情景。门前是一处荷塘,只是初春时节,尚看不到满塘盛放的荷花。在半山腰处眺望,不远处有一方早已废弃的采石场,而今积了一汪明晃晃的水,成为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在远处闪闪发光,像一位明亮的少女。
人与山在一起,便成了仙。
人们为何会向往山?明朝屠隆说:尘嚣易生厌恶,既生厌恶,乃思逃于清虚”。在尘世呆久了,便如蜘蛛一样向四面八方结网。逃不开的俗务,处理不完的人情交际,每一件都让人身心俱疲,望而生畏,顿生逃遁之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谁又不是呢!
山当然是可爱的。
山应是一座空山,这样便可与之密谈。山沉默不语,正好可以听我诉说。山上应有泉水,可以挑水煎茶,还应有花,管他什么花,迎春花、海棠花、迎春花、杜鹃花……遇到一束就采一束,回来插上。山有时候也会说话,春天听花声、夏日听雨声、鸟声;秋季听落叶声;冬来听雪声,这些都是山的笙歌。“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主是无尽藏也。”山不说话,却藏着荣枯。
暮色四合之时,朋友炒完茶回来,拉着我到院内的一处凉亭,凉亭三面用稻草围起来,一面朝着寂寂的山野。桌上陆续摆上来几样小菜:一盘清炒春笋、一盘马兰头、一盘螺丝、还有一大碗春笋炖腊肉。乡野人家的菜也能做的如此精致。远处峰峦如聚,又分外沉静,星子流动,月光从竹林间穿过,所有的生灵都放下了武装,空气之中似有一丝甜美。
“美则美矣,只是少了点味道。”我打趣地说,他知道我说的是酒。
“早就备着呢!”他从身后拿出两瓶沙洲优黄。
山和人一样,无需多言,相处久了就能读懂对方。
山中一夜,无眠。竹子之间相互摩挲的声音,窸窸窣窣;春草间的虫鸣,此起彼伏;山与山之间也达成了默契,响了一夜的鼾声。
似饮了一夜的酒,红着脸,却又无比轻松。索性早起,沿着山路向下。休眠了一夜,竹林一夜之间显得更加葱翠。山间的居民习惯早起,拿着撅头,在竹林间挖笋。挖春笋须在早间阳光尚未穿过竹林的时候,否则挖出的笋变老了,只能腌制。竹林里的土积了许多陈年的落叶,很松软。走在上面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熟练的挖笋人只需看向竹子顶梢,就能准确判断出竹笋的藏身之地。他们对山的一切了如指掌。只需一撅头下去,往上一抬,“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一颗完整的春笋带着新鲜的泥土齐根断掉。
这一声脆响,断掉了人对山的依恋。
这个年代,许多东西都被从土里拔出。
山没看够,又要返回那个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了。在山中做了一回神仙,便觉岁月悠长,足以抵挡一阵尘世的烟熏火燎了。
“我走了!”我朝山挥挥手。山没有回答我,但他一定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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