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啤酒花娇小的身躯缀满了整个长亭中的花藤下的时候,这个北方偏远小城里的天蓝得就好像天神的泪滴,透明而澄澈。
六月,迦灿喜欢这个六月。
懒懒地晒着太阳,这个高考结束的六月让迦灿有种脱离的囚笼般的欢欣。
无事可做,她便爱上了在傍晚时分来到离家不远的中心广场。啤酒花清爽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于是她开始哼起歌,坐在那啤酒花藤缠绕下的长亭里,摇晃着双腿,看着广场人来人往的繁杂。
那纯属偶然,也一定是必然。
六月大概总是个花事未了的季节,彼时的迦灿不过是个成绩不好不坏的高中毕业生,纠结着要继续上大学还是留在这座小城帮妈妈打理生意好供弟弟妹妹上学的选择中。
“迦灿,留在家里吧。这样家里的经济还能宽裕一些,你弟弟妹妹的学费也就能多攒下来一些。”
妈妈这样说,看着她的眼里不免有些愧疚和疼惜。
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迦灿依旧摇晃着双腿,只是她注意到这两天广场里来了一个特别的人。
风尘仆仆,自由潇洒。
他从不像是迦灿那样无聊,无聊到偷听隔壁座位上大妈和大婶聊着的家庭琐事。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是在喷水池的这边,有时又在那边。抽几支烟,或者是看一会儿嘈杂的人群,便穿过南边的那个小舞台留给迦灿一个离去的背影。
背影,可以用沧桑来形容吗?还是孤单呢?亦或者是孤单并沧桑着?
迦灿搜罗着脑海中曾学过的词汇,大概,就是孤单并沧桑着了吧。
“嘿,你是个天生的流浪者!”
这是迦灿个给莫北说的第一句话。她喜欢“流浪者”这个称呼,自由,且快乐。
不是,不是快乐。
当一向胆子不大也不小的迦灿,在踟蹰了三天之后,终于勇敢地站到莫北的面前,直视他深邃的黑瞳时,她就彻底颠覆了她对流浪者的看法。
是的,不是快乐。
狂放不羁的气息在莫北的身上尽显无疑,但他的眼中,他那黑色的瞳孔里,埋藏的是深深的孤单和疲惫。
迦灿不想承认,却莫名地就心疼了起来。她感受到的,是流浪者的孤单吗?
然后,迦灿却从莫北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笑意。
“是,我是流浪者莫北。丫头,你叫什么?”
在他的同伴们不怀好意的哄笑声中,他亲昵地抚了抚迦灿的头。
“我不是丫头!我已经十八岁了!”
迦灿皱了皱鼻子,躲开了莫北的大手,却还是感觉到了从头顶传来的温暖。就像是这高考过后的太阳,暖洋洋地让迦灿直想伸懒腰。
“呵呵!”
然而莫北的笑却像是这阳光里的一阵清风,吹拂进了迦灿的心里,痒痒的。
“好吧,不是丫头的丫头!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叫你丫头,总不为过吧?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迦灿的心被这风吹得越来越痒,她便“咯咯”地笑了出来。大概她就是这么个古怪的丫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二十二?你二十二岁?”
迦灿又皱了皱鼻子,他的样子看上去不过就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哪里来的二十二岁的样子呢?若是非要说他二十二岁,恐怕也只有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瞳才能够看得出他的老成了吧。
或许就是这样,他二十二岁,她十八岁。
丫头,迦灿笑着,她或许会喜欢上这个称呼的。
莫北轻轻地摇了摇头,然而眼中那宠溺的笑意却几乎让迦灿看痴了。
他真是拿这个看似普通,却拥有着那样明亮的眼眸的丫头这毫无预兆的笑一点办法都没有。
哄散了一旁看热闹的同伴,他领着迦灿坐到了喷水池旁边的长亭下。
或许这就是青春了,在啤酒花盛开的六月。
不管是迦灿还是莫北,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认识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就那么一眼,一句话,仿佛结了多年的缘,在这个六月的长亭中,静静地弥散开曼妙的情愫。
流浪者
“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除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还有美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
那一天,他带来了他的护照,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迦灿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护照,仿佛那是神圣的圣物一样地小心。用白胖的手指轻轻地抚平边角的磨损,迦灿迎着长亭里的晚风,抬头却遇上了他那溢满了心疼的双眸。
“我十六岁开始流浪,吃过很多苦,但也结识了很多朋友。”
他笑着看着广场那一边打闹的同伴们,眼中的希冀是迦灿从没有见过的。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一阵儿,打一份工赚取去往下一个地方的路费。”
迦灿看到他的手心里已经磨出了不少淡黄色的茧,摸上去硬硬的,却生生地硌痛了迦灿心底那最柔软的部分。莫北莫北,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才有机会在这个六月的广场里遇到迦灿丫头呢?
“接下来我的计划是去西藏,然后是非洲,最后是法国。”
于是迦灿失眠了。
迦灿居然失眠了,一向都睡不够的迦灿居然失眠了。
一整晚,迦灿都在想着莫北对她说过的话。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迦灿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眼中熠熠的光彩,那是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眼神,充满了希冀,也充满了和他走过的那 些路一样的精彩。迦灿知道,那是属于流浪者的眼光。
流浪者,不会因为什么而停下自己的脚步。
有一天莫北也会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迦灿所在的城市。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迦灿居然笑了。
越笑,心就越疼。
莫北莫北,你会忘记我吗?
想起莫北那双孤单清冷却又洒脱不羁的眼,迦灿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对于迦灿来说,莫北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
“我从没想过,这样一个普通的暑假,这样一个平凡的广场,就能遇到一个能主宰我的喜悦的流浪者。仅此一次,便乱了心神。”
一夜夜地盼着第二天的相遇,在镜子面前联系着微笑,想要让自己以最完美的笑容出现在那座小广场中。
“丫头,今天想听什么?”
莫北来到广场的时候,总是天色越来越暗的时候。
“说过了嘛!不要叫我丫头,我有名字的!我叫迦灿!”
迦灿皱了皱鼻子,她很想不满地看着莫北。可是一接触到莫北那带着宠溺但却掩藏着孤单的瞳,迦灿的心就狠狠地疼了起来。
“好好好,不叫丫头!叫迦灿丫头!”
看着眼前的迦灿对自己耍着小性子,莫北的心里突然间就生腾出了一股暖意。一个人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只有这个叫做迦灿的丫头给了他除了孤单以外的感觉。好像只要看着这个丫头明亮的双眸和纯净的笑容,这一天的疲惫都全然消失了。
“迦灿丫头,我喜欢你的笑容!”
直到多年后,迦灿还记得,那时的莫北眼中承载着的孤单和忧伤还有某种她不知晓的情绪就那样从他深邃的眼中溢了出来,满满的。直到溢到了迦灿心里那最柔软的地方。一触,就不可名状地疼了起来。
“莫北莫北,你会忘记我吗?”
那一刻,迦灿就那么不顾一切地轻轻拥住了莫北的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却莫名地就安心了下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那时的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拥住一个不过才认识了一天的流浪者。
错遇
这个暑假,微风吹过啤酒花的芬香,让迦灿的心跳融着莫北宠溺的微笑,飘散在这六月的偶遇中。
一直有莫北陪着她。
他们聊莫北走过的那一路,从天南聊到地北。
迦灿却突然开始羡慕,羡慕那路边的野花。在莫北的旅途里,这些花儿是最美的点缀。
只是谁都没有提起过离别,或许是不敢提起。有些事,不说便罢了,若是说出口,便再也收不会随着那语言泼出的伤感和不舍。
“我是多么希望这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是多么希望我也能成为一朵花儿,路边的小花儿,在莫北的旅程里,为他添一抹亮色。”
迦灿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了,去广场的时间越来越早,可莫北每天都只是在天色渐暗的时候姗姗来迟。
偶尔,迦灿也会悄悄地握住莫北的手,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傻笑。
“我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迦灿小声地对着喷水池喷出的晶莹的水滴许愿,却被莫北听在了心里。
淡淡的疼痛在他以为早已麻木的心室里弥漫开来。
迦灿丫头,我的丫头。
我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如是说,心里却泛起了阵阵苦涩。
“丫头,我是第一次这样地舍不得离开一座城市。可是就像你说的,我是天生的流浪者,注定属于流浪的流浪者。”
他抚上她的头,她却装作没有听到,继续闭着眼对着水滴许愿。
莫北却分明地看到了有一滴比那水滴还晶莹的泪从迦灿的眼角滑落。
时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当迦灿的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莫北也凑足了前往下一个城市的路费。
广场里,那最后一个夜晚,啤酒花藤下,风吹起迦灿额角的碎发。她皱了皱鼻子,闻到了离别的味道。
“莫北,你去过了那么多的地方,一定也见过了很多很美丽的花儿对不对?”
迦灿紧紧地盯着莫北的脸,他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瞳莫名地就吸引着迦灿闪闪亮亮的目光。
“是,很多,很美。”
莫北感觉到迦灿灼热的视线,宠溺地笑着用他那双宽广的大手抚上了迦灿的头。
“那你一定也见过很多美女咯!”
迦灿皱了皱鼻子,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躲开莫北的手。莫被莫北,我不躲,是不是你就能留在我身边了呢?
“嗯,是啊,她们都和花儿一样美!”
听得出迦灿语气里那明显的醋意,莫北的心里既是欢欣又是苦涩。迦灿丫头,若是我走了,谁还能天天来这广场陪你呢?
“哦……那你记得最深的是那一朵花儿啊?”
迦灿低下头搅着手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可是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莫北的过去,他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总有那么一两个美女会让他记忆深刻的吧。
“是一朵儿叫做‘迦灿’的小花儿!她的笑容啊,比这世界上任何花儿都美!”
莫北轻轻地刮了刮迦灿微微皱起的鼻头,却看到迦灿眼中闪闪的感动,比那天上的星辰都美。
“真的吗?真的吗?可是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的花儿是蓝色鸢尾诶!我在书上见过哦,真的很漂亮!”
迦灿眯起眼“嗤嗤”地笑了起来,也许心里知道莫北这样不过是在哄她开心,但她仍旧很受用。
“莫北莫北,你会为我留下来,是不是?”
清清淡淡的语气,连迦灿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出了这句话。莫北莫北,为我留下来,其实只是我的奢望,我知道。
迦灿倚在莫北的肩上看着天,眼中泛起了朦胧的水雾。她知道,她对莫北的不舍一定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多到数也数不清。可是她也知道,天,终究会亮,不舍,也是徒然。
“丫头……等我,我一定带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儿给你!”
那么久的沉默,当迦灿的泪水滴在了莫北的肩头时,在那带了点冰凉的温热中,莫北第一次主动握住迦灿的手。
原本想要抚上迦灿的头的手就停在了半空,顿了顿,还是收回去了。丫头,我是天生的流浪者,你懂的,我知道。
迦灿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了家的。
当她的那一句“好”在夜晚微凉的风中淡淡飘散的时候,便泪如泉涌。
又是一个夜,如期来临。
无数个夜,不再有关于美丽的花儿的不期而遇的故事。
冰凉的晚风里,迦灿再没有见到莫北的身影。
蓝色鸢尾
当等待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它就成为了罂粟一样的毒,戒不掉,放不下。
流浪者,莫北。
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了不熟悉的人。
莫北,那个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叫她“丫头”的流浪者,你还好吗?
这广场让迦灿越发地寂寞了。
“莫北,你还记得吗?最美的‘迦灿’花儿。”
偶尔,她总是会这样轻轻地问。
无人回答,她的身边依旧那么寂静。
就连隔壁的两个大妈那大声的聊天对迦灿来说,都仿佛成了无声的电影,寂静得让伽灿觉得害怕。
很久以后,当迦灿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乘上了南下的火车的时候,她便知道她再也无法等到那个叫做“莫北”的流浪者了。
莫北莫北,你现在是在西藏,非洲还是法国呢?
莫北莫北,你的迦灿丫头就要走了。
然后,她哭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亲昵地摸着她的头,叫她“迦灿丫头”了。
莫北,你终究还是食言了。
很久以后的很久以后,一座偏僻的小城里拆掉了一座古老的广场。然而在拆除的过程中,大块的碎石落下,砸死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流浪者。
几天后,当迦灿回到这座城市,看到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广场,心就疼得一发不可收拾。你看,我们再也不能遇见了,在这小小的广场里,在绽放着六月啤酒花的长亭下。
小心翼翼地踏上这满目疮痍的土地,迦灿拾到了一朵蓝色小花儿的标本,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血迹旁。
那花儿还像刚采下时的那样,以迎风摇曳的姿态闯入了迦灿的视线。
“最美的城市里有一座最美的广场,最美的广场中有一个最美的丫头。丫头,我不会为你留下,但我会为你回来。”
花儿背后的便签安静地飘落,狂放而潇洒的字体让迦灿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就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
那朵花,叫蓝色鸢尾。
那个丫头,叫迦灿。
那个流浪者,叫莫北。
在那片废墟中,有一个女孩儿,皱了皱鼻子,她做出了迎风飞翔的姿势。
就像她手中的那朵蓝色小花儿一样。
“莫北,我没有告诉你,蓝色鸢尾的花语,是宿命中的游离与破碎。”
“莫北,你听到了吗?心碎的声音,和那花儿一样美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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