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不二从母亲口中得到的消息是去部队。
去部队当兵。
一听到‘当兵’两个字,仓库所有人都变了脸。
老太太隔三差五都会提着一箱箱的酸奶给不二送去。
她知道,不二爱喝酸的。
这奶不但没过期,还是最新进口货。
她平日里板着的脸忽地也笑了,还是一副攀亲戚的样子。
“当兵好,去部队受教育,当个解放军战士光荣威武。”
“是呀,当兵有保障,回来了也能安置工作。”
“当兵受法律保护,当了兵,看谁还敢欺负你们娘俩。”
女人也说道:“去了部队,一个人才不会变坏。”
她终究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在险恶的江湖变坏了。
县武装部二楼的接待室站着两个穿常服的干部。
一个中尉,一个上尉。
一楼大厅站着满是入伍青年,陪同的还有各色各样的父母。
看这些年轻的面孔,一个个细皮嫩肉,想必平日里也没吃什么苦。
倒是他们的父母,一个个焦虑,张望着不安,比自己的儿子还着急。
不二的母亲也不例外。
她那双粗糙的手来回摩挲着腰包的边缝。
粉色的羽绒服包着她那不饶人的驼背。
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
她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那个穿迷彩服的工作人员。
终于,这个女人漫长的等待有了回报。
“成不二?”工作人员唤了他的名字。
他被叫了上楼。
他的现实世界开始出现军人。
严肃、威武,还带点霸气。
“成不二。”中尉扶了扶眼镜,翻着手里的档案说着。
“到。”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干脆,还带着点紧张。
“别紧张,这不是部队。”中尉笑笑。安慰。
“为什么叫成不二?”高个子的上尉倒是好奇。
不二这个名字是爷爷的娘取的。
不二叫她老奶奶。
别瞧老奶奶年纪大,可她一点也不糊涂。
六个孙子孙媳妇里,谁好谁坏,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每逢过节,都是不二的娘帮着她做饭,她腿脚不好,又是不二的娘帮她洗脚抹药,
至于其他的媳妇儿,心口不一,心思全都打在了散伙分房上。
老奶奶把整个家族大大小小的事都收拾得顺顺当当。
可尽心尽力的老奶奶没想到,她嫁的老爷爷竟是个花心鬼,
每次趁着老牛犁地,却跟隔壁的另一个姑娘好上了。
好景不长,老爷爷患了肺痨,不到一年就离了世。
不二降世,老奶奶给他取名不二。
她抱着花布婴儿,抬头望着老爷爷的遗像:“盼着你以后做事待家一心一意,不有二心。”
这句话她说给不二听,也是说给泉下的他听的。
不二的娘白天忙着上窑搬砖,无暇顾他,老奶奶便一勺饭一口汤喂着他长大。
老奶奶走的很安详,不二那时候还不到三岁。
老奶奶走前留下遗嘱:她走了,莫要不二见着,她死了,怕吓着孩子。
从此,爷爷老房子的柜台上多了一张遗像。
一张没有牙齿,却一脸慈祥的照片。
老奶奶永远活在成不二模糊的记忆里。
后来,爷爷的老房子坍塌,不二再也没见着那张遗像。
“有什么特长吗?”中尉再次翻了翻档案。
成不二从随着携带的软皮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
手轻微有点抖。
是薄薄的宣纸。还带着一得阁的墨香。
中尉和上尉诧异。
中尉还略微笑了。
“书法,上面写了什么?念一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中尉沉浸其中,眼神带着欣赏之意,还不忘夸奖道:“不错,基层连队需要这样的人才。”
中尉这句话一出,成不二突然乐了。
他无法忘记这一天,2009年11月15日,
终于有人认可他了。
至少,他的业余爱好有了发挥的地方。
某一方面,他很喜欢的某一方面。
他太需要别人的夸奖了。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他虚伪。
他虚伪地认为,中尉和他是同一个战线的朋友。
他热爱书法,就像他热爱文学,他需要人夸奖,需要懂他的人鼓励。
他需要朋友,需要艺术上懂他的朋友。
“想去部队吗?”这会,轮到上尉开口了。
他不像中尉那样外向,始终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想。”成不二一点没犹豫,这个字的回答很中听。
“说说理由。”
“锻炼自己的意志。”他又瞧着中尉手里的那张宣纸,“我喜欢书法。”
“这句话实在,总比保家卫国,粉身碎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大话强。”
当兵,对成不二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条金光大道。
当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即便去了,也不一定不会退回来。
所以,这个湖南伢子既兴奋,也有些担忧。
临走前,成不二好奇地问道:“首长,我想知道,我是什么兵种?”
“野战兵。”中尉满意地笑着。
“你能吃苦吗?”
成不二迟疑,他看着眼前这个军官,记住了他一副和善的样子。
他点头。
以至于这个姓吴的中尉军官是他的新兵连指导员他也浑然不知。
十八岁。
在他十八岁的青春岁月里,他根本就未吃过什么苦。
苦对他来说,是个新鲜词。
就像电影世界里的蒙太奇。
他好奇地想去接近它,却也害怕自己受伤。
这大致就是成长吧。
夜。
深秋的夜。
大巴车前聚满了送别的父母。
“去吧去吧,家里管不了你,不信部队还没人敢收拾你。”
“还是去部队好,呆在这小县城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是男人就应该出去闯。”
“男人志在四方。”
不时有人抹了泪。
“哭什么,男人有泪不轻弹,再哭,就不是我儿子。”
女人伸了把手,瞪着男人说道:“这是我儿子,他都要走了,怎么,还不许他哭呀。”
男人不再说话,站在一旁,想必是怕老婆的种。
也有人在说:“去了部队多听领导的话,你大了,也该自立了。”
这人的声音低沉,正是成不二的母亲。
不二抬头,发现四周大人都是成双成对,除了他的母亲。
不知为什么,他之前见到这个女人总会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他讨厌她身上那股啤酒的酸臭味,他讨厌她给别人打工,讨厌她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
他讨厌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讨厌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发誓,希望永远都不要看到他们。
可就在此刻,他的心却忽地很痛。
空落落的,又像刀绞。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难过。
他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神情落寞,孤单。
司机拉动引擎,成不二探出头。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老喜。
他骑着摩托车姗姗来迟。
他站在母亲身后,他的影子覆盖着她的影子,像极了一盏灯。
或许,儿子走了,老喜至少可以慰藉这位母亲的伤痛。
家长淡出视线。
沉默。也有人暗自窃喜。
“终于可以离开他们了。”
“不看到他们,总算解脱了。”
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
绿皮火车一路从长沙开往遥远的大西北。
白天,是山丘。
夜晚,是寒风。
车厢里有的人玩起了扑克。
有的靠窗睡觉,有的发呆,有的站在过道抽起了闷烟。
成不二在过道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像一个人。
他熟悉的人。
他抽着烟,侧脸看过去,左脸颊还有一颗黑痣。
错不了了。
那人正是成小松——他儿时的玩伴。
小时候,不二的母亲曾在村口的汽水厂工作。
每天放学,成不二和成小松都会去那儿喝汽水。
后来,汽水厂倒闭,村里流行卖冰棍。
不二和小松戴着草帽,背着冰棍箱满村跑,从插秧的稻田跑到歇凉的屋檐。
两毛、五毛,卖给上学的学生、种地的农夫、喂奶的妇女。
过了几年,他们一起上小学。
一天,他们学了篇文章,叫《小壁虎借尾巴》。
小壁虎的尾巴被蛇咬断了。
于是,他向金鱼、黄牛借尾巴。
金鱼说,他要用尾巴找方向;
黄牛说,他要用尾巴赶苍蝇。
它没借到尾巴。
他就问妈妈,妈妈,我的尾巴去哪了?
妈妈说,傻孩子,你转过身来看看。
果然,小壁虎长出了尾巴。
老师问成小松,小壁虎的尾巴呢?
成小松站起来,说尾巴逃走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
他被老师罚站。
他上课经常走神,不是欺负新来的女生就是跟同学打架。
他还怂恿成不二去抓村池塘的雨。
成不二不听,他就和哑巴、妖精一起欺负他。
哑巴开蒙晚,到了四岁才会说话,而且还结巴,村里人才叫他哑巴。
妖精是他弟弟,因为走路喜欢扭屁股,所以成了‘妖精’。
他们按着不二的脖颈,叫他投降,不然就揍他。
不二誓死不从,直到哭声引来妈妈的竹条子,他们撒腿就跑。
他们的童年就在那里:田地、小溪、泥巴、小路、冰棍、知了、天牛、借尾巴的小壁虎。
又过了几年。
成不二去县城读书,成小松辍了学。
时隔多年,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辆绿皮火车相见。
“小松?”是成不二先喊了一句。
“不二?”小松回头,拍着不二的肩,一嘴的烟味。
小松比以前更高了。
小时候,因为长不高,村里人叫他矮子。
现在,矮子不矮,再也不会叫他矮子了。
成小松递给不二一根烟:“我家找了人。”
成不二拒绝:“抽烟不好,伤身体。”
成小松:“一看你就不会来事,不会抽烟,怎么搞好关系?”
成不二:“我妈说,学抽烟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成小松:“你妈又不在。”成不二:“我答应过她。”成小松:“我妈说,男人出社会一定要学会抽烟。”
差点忘了,成小松家种烟,也卖烟。
而当二人谈到去部队的梦想时,成不二忽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十八岁,有人去部队,有人上大学,有人留学,有人辍学,有人工作,有人结婚生子。
而成小松的梦想更为明确。
他的世界里只有三个字:特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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