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贾同学叫贾航,是二零一八届一个体育类高考落榜生。高考文化课成绩比体育类本科线高了二十多分,体育成绩却跟分数线扎扎实实的一致,生生把自己逼到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兴高采烈报志愿上大学的尴尬境地。专业课哪怕多那么一分,最起码也能填个安康学院或者榆林学院之类的二本学校可以上。可那一分去了在哪?天知道。这件事在大通巷和科技一路交叉的小十字口几个相互认识和了解的人们眼里是不能语言交流,只能用哀愁的语气和同情的眼神来相互安慰。
这个小十字口,每到晚上十点后还是很热闹的。华润万家超市下班的员工们,高新一中补完课的孩子们,附近几个小区散步遛弯的男女白领们,准备上夜班的保安和其他附近要加班的人们,都会到这儿来吃个小摊或者买点水果。昏黄的路灯下,伴随着城管暂时下班所带来的好时光,大家在陌生而又熟悉的买卖接触中平静而又友好,听不见讨价还价,没人担心短斤少两,饭里醋多盐少是否放葱蒜都不用说。滋滋啦啦的爆炒声,吸溜吸溜的吃饭声,和谐悦耳。卖小笼包子、馄饨、米线的安徽人王贤富老两口永远都是表情平静,语气和善,行动敏捷。卖水果的临潼人妞妞爸妈总是在称水果或者在不停的整理摆放水果。卖臭豆腐的四川大婶“老板,大份小份?”,“好的,稍等”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卖东北烤冷面的老太太手和眼睛一般情况下从不离开那块火热的铁板。而小贾的爸爸,“面筋王”老贾,要么面无表情的抽着烟思考着人生;要么在炭火上飞快熟练的烤着面筋;要么边给顾客送面筋边目无表情的看着正在炒面或者正趴在三轮车头上休息的小贾的妈妈。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骑三轮车卖花的一声不响的来装点这生活气息浓郁的小十字口,欲走还留。
我一般到这里大约晚上十一点多一点。在欣赏了我们那些“人才”们一天的过人演技后,我会静静的坐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让自己已经有若干个起伏的小心脏适当的稳一稳,也让严肃劳累的自己在回味中偷偷笑一笑。这小十字口的“老板们”都认识我,我也在他们“袁老师”的尊敬称呼里觉得自己貌似个老师。
“袁老师”,从来没跟我说过话的小贾的妈妈似乎鼓足了一生的勇气叫了我一声。
“嫂子”,我礼貌的回应到。
“我娃这事咋弄么?哎,把人能愁死”
“袁老师,抽根我的烂烟,你给建议一下”,面筋王鬼使神差的到了我面前。
“现在关键问题是人家老师说志愿填了也是白填,没学上,录不上,这娃也辛苦了一年年了,真不知道该咋办呀,哪怕高一分都行,就差一点,就差这一分,这咋命背成这样子了,我这娃咋是个这命么,苦也下了,娃也可怜,结果是个这,哎,咋办呢”,嫂子没等烟递到我手里,七七八八说了一河滩。
“对咧,你不要说了,说那些有啥用,听听袁老师咋说行不”,面筋王瞪着自己心爱的妻子。
成才不在早晚,小贾年龄不大,再说了成绩都够了只不过是不够上大学,就差那么一点点,复读一年,没有啥。就这一个儿子,辛苦挣钱也都是为了他。让他到西安来上学就是为了让他上大学。目的既然早都定好了,现在就是早实现晚实现的问题。考大学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复读的学生每年多的很,咱为什么就非得一次考上。当然,同学考上了,会感觉面子上过不去。这没有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暂时丢点脸面不要紧,一辈子丢脸就不好了。现在这娃不上大学有时候实在是不行,倒不是说是为了工作,为了将来有口饭吃。你两口这么勤劳朴实善良,到这西安市吃这么大的苦,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确实是不容易。辛苦不辛苦咱先不说,为啥别人的孩子能接受高等教育,咱的娃就不行?其实,他就是不上大学,你两个凭这两双手也把他养活了,盖房、娶媳妇都不成问题。问题是咱不能让那个在农村娶个瓜媳妇生一炕娃邋里邋遢过一辈子吧?
我挑拣着我觉得他们能听懂的语言啰哩啰嗦的说了比嫂子更大的一河滩。
“哎,他说他要上专科”,嫂子似乎就没听我说。
“有没有好一点的大学专科学校?”,面筋王特意把“大学”两个字咬的很重,而且那语气和表情已经呈现出只要有,掏多少钱他都会让小贾上的豪气。
现在西安大部分都是一本大学,二本学院已经所剩无几。原来的二本大多升了一本,大专学校升级成二本院校,原来中专学校就是现在的大专。教学情况我说我也没资格评价,让他们两个考虑。
“不要把娃污染了”,卖水果的妞妞爸插了一句。
“滚远,你懂个锤子,瓜怂货”,嫂子竟然说了一句脏话。
王贤富两口、东北烤冷面和臭豆腐都愉快的笑了起来。
“袁老师,你说我说的对不?”,妞妞爸一本正经的要我印证。
“给,给你抽根烟,把你的X嘴夹紧”,面筋王给妞妞爸递了根香烟。
妞妞爸顺手夹在耳朵上,笑着整理着自己的水果。“快十二点了,让袁老师赶紧回家休息,该死的不得活,该没的寻不着,凡事都有定数,穷命鬼鬼子,哎”。
“这狗日的,就不是个东西,嘿嘿,袁老师,你先回,我和娃再商量商量,再请教你,麻烦了”,面筋王骂着妞妞爸也客气的给我说道。
第二天中午,微信上的“炒面拉条子”给我发来语音信息:“袁老师,麻烦你给贾航找个学校复读,我和他爸决定了,拜托你了袁老师”。
我当时没有回,直接给我同学打电话落实了一下能不能在他学校复读的事。同学没有犹豫,直接说了一句“碎碎个事,放心,伙儿,随时让来”。确定好后,我们几个“人才”的事需要妥善处理,我仍然没有回复嫂子,想着晚上给他两口当面一说,顺便把学校情况一介绍,也就都放心了。
结果晚上“面筋王”和“拉条子炒面”都没来。微信上我也没给回信息。
过了两天,微信上“拉条子炒面”发来语音信息:“袁老师,学校你不给找了,不好意思,这狗日滴娃不想复读,麻烦你了,袁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仍然没有回复。
第四天,微信上“拉条子炒面”发来语音信息:“袁老师,你晚上从这儿过不?我让我娃在这里等你”。我回了“好的”。
小贾个子有一米七五左右,眼睛小,没神,表情惶恐,和自己健硕的身体简直搭配不到一起。听我讲话的过程中一会轻轻的摸自己的鼻子一会捏自己的头发,两条肌肉线条清晰的腿不停的动来动去抖抖颤颤。面筋王边忙碌着边用眼神犀利的观察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嫂子则至始至终一眼都不看。
我有一个学生叫杜阳,是个美术生。考美院考了四年才考上。第一年专业课不错,结果文化课没过线,没办法,复读了。第二年文化课考的还行,专业课又运气不太好,没办法,走不了,又复读了。第三年为了稳妥起见,理转文,结果文化课又没过,没办法,只得再复读。第四年通过同学认识了我,但是他爸已经不让他再复读了。农村家庭,本身负担就重,持续考不上家长思想负担比经济负担更重。高三第一年谈的女朋友后来人家上大学了。第二年谈的女朋友人家上大学了。第三年谈的女朋友人家也上大学了。每一次,人家都给他说:杜阳,好好努力,我在大学等你。但是,杜阳都没有给人家等的机会。我说杜阳,人家谈的是恋爱,你谈的是“练爱”,你是个好陪练。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伤着别人的心,别人也伤着你的心,但是你们都不是最伤心的人。最伤心的人是自己的父母。没办法,杜阳只能自己想办法,借钱,复读。最后一年,也就是第四年,成功了。为什么?我给杜阳说,为啥每年都差一点?是因为每天都差了那么一点。我侄子人家考清华,生物不行,把所有生物必修选修教材抄了三遍;英语不行,人家把市面上能买到的英语题除了听力几乎做遍了。我说杜阳你老感觉自己很苦很累,没有享受奋斗和知识给你带来的快乐,你咋可能考上。杜阳后来每天平均大约只睡四个小时左右。最终高考成绩出来时,我看一点都不差,以很高的综合分考到西安美术学院了。杜阳现在都毕业了,谈的女朋友是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学姐,还是学生会主席。贾航,你爸你妈很支持你,你年龄又不大,而且你又不是差的很远,稍微再努力些,肯定没问题。成才不在早晚,跟你同学差一年没有什么,要是差一辈子这事就不好看了……我不停的和颜悦色的说着并看着贾航。
“袁老师,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袁老师,吃口面”,嫂子非常及时的把炒面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边吃着面一边看着那两口把儿子叫到旁边指手画脚言辞激烈的表演着。
回到家,Mr.jjj要加我微信,我就通过了。然后他发来一条文字消息:袁老师,我决定复读了,麻烦你给我找个好一点的学校,谢谢了,我是贾航。我立刻回复:好的。
那天晚上,我带着说服别人的成就感和助人为乐的自豪感美美的睡了一个晚上。
凌晨六点,微信响了一声,我想多睡会,就没看。直到早晨十点我课间休息,我打开手机看了看,是“拉条子炒面”发来的语音消息:“袁老师,实在对不起,这狗日的娃可不想复读了,人家昨晚和他同学不知道咋说的,又说想到北京学习健身,当健身教练,狗日的,爱弄啥弄啥去,不管了,打扰你了,袁老师,实在不好意思,老麻烦你”。我没有做任何回复。
又过了三天,我晚上从小十字口过。面筋王快步跑到我跟前,给我递了根烟,并快速给我点上了。问道:“袁老师,问你个事,华东科技学院这个学校咋样?你听说过没有?要是能行我就让这狗日的去上”。
“没听过”,我平静而又真诚的回复了他。
我也在最快的时间看到了世界上最失望的表情。
不知不觉过了好多天,这事情没人再说,小十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也好久没在小十字口吃小摊,只是很正常的通过。
有一天,妻子和孩子回老家了。我没吃下午饭,准备晚上去吃吃久违了的小摊,喝个冰饮料。我人还没到,微信就响了:“袁老师,贾航想通了,要复读,还是麻烦你给找个学校吧,你看行不行”。
我当着他们两口子的面给我同学打了电话。我同学说:伙儿,这都多长时间了,早都报满了,现在这上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家长说,没办法,我们学校肯定是不行了。
我就没敢看那两口子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定比城管没收他们的东西驱赶他们还让他们难受。在他们的心里,小十字口正在下着前所未有的大暴雨。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又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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