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常幻想江南是一个如何美妙的地方,一部分是源于不归村学堂里的柳师傅常和我卖弄他写的那些什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词句,另一部分则是每次柳师傅喝醉时,必定和同座之人吹嘘江南女子的身形是如何苗条,语调是如何动听,以及自己年轻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我听得多了,便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转一转——我当然并非是那种贪图美色的登徒子,不过是带着治学严谨的态度去求证柳师傅的言辞罢了。
我十二岁那年,我爹娘和我说有一件不得不做之事要去江湖上走一遭,便把我托付给村长照料,我目光沉重地目送他们远去,但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我十八岁那年,不归村的村长独孤九面目可亲地和我讲,子车啊,你看你如今也都成年了?想不想去寻寻你爹娘啊?这样吧,我代表村子赞助给你100两银子,权当路费,你就早点出发吧。我虽然很觉得村长是因为我吃得太多又不好意思问我这个“孤儿”要钱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说词,但我自己多少在村子里呆的也有些无聊,便应了下来。
离村之后,我从北燕国南下找了他们三年,偶尔可以打探到他们的一些蛛丝马迹,但总的来说乏善可陈。一个月前,断剑山庄的少庄主断平安和我说临安城里传出过我爹娘出现的消息,我心道正好,便来了这里。断平安说消息是从临安城里的一个叫西泠剑社的门派里传出来的,他过几日刚好要来这里进行”剑术门派间的友好学术交流“,便让我等他几日,到时候一同前往。我心想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贸然登门拜访,人家未必会接待,不如借着断剑山庄的名头才是正理。况且断平安信誓旦旦地和我打包票说,放心,有我断平安出马,他小小一个西泠剑社绝然不敢隐瞒。我深以为然。
断剑山庄是中州的名门大派,崛起于三百年前。三百年前江湖上最有名望的剑道门派叫作铸剑山庄。当时断平安的曾祖父断水流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屡次去铸剑山庄挑战,屡战屡败。后来铸剑山庄的庄主莫论剑被这个年轻人绝不服输的毅力所感动,便答应同他比试一次。比试的那一天阳光明媚,人山人海。所有人都笃定断水流绝不是莫论剑的一合之敌。果然,不出所料,比试开始,莫论剑一剑便削断了断水流的剑。然后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断剑不偏不倚的从天上直落在莫论剑的百会穴处,莫论剑当场身亡,据说死时笑得还很安详。再之后,断水流一战成名,并由当天那一剑顿悟出一套”断剑术“,从此开创断剑山庄。
我第一次遇到断平安是在六个月前,那时候我刚好在徽州城歇脚,恰巧看到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妙龄少女,秉承着柳师傅“要有善于发现美”的理论教导,便多瞅了几眼。
这个时候一个背着厚重剑鞘的青年走过来对我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不好。
我疑惑地问什么不好?
他说调戏少女不好。
我说我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不算调戏。
他说,夫子说非礼勿视,所以要算。
我说,柳师傅说要善于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美,我是在欣赏,欣赏你懂么?不要想得那么龌龊。
他沉默了半天,大概是在回忆柳师傅到底是哪位圣贤,终究应该是想不出,便露出懊恼的表情。
他最后说,引经据典实在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讲道理好了。
我说,怎么讲?
他挥了挥拳头说,当然是用这个讲。
我说好。
他便从剑鞘里抽出了一把剑,望着我说,拔剑吧。
我说我没有剑,就用拳头好了。
他愣了愣,皱着眉头说,我这人向来讲究公平,这样不好。说着一剑向我砍来。
不归村的一个姓陆的老头曾经教过我一套指法,用来砍树十分便利,起初我管这套指法叫“砍树指法”。后来我从话本小说上看来一个十分厉害的名字,从此我便叫这套指法为“惊世指”。
我用惊世指隔空点了一下少年的手中长剑剑尖往下两寸处,那长剑便断作两截。少年不惊反喜,自鸣得意地瞅着我。
我被他瞅得有点慌了,心想莫不是内有玄机?等了半天,也未见有事发生,也就放下心来。
少年紧皱眉头,又从背后的宽厚剑鞘里抽出一把剑向我砍来,我又一指削断。
他不盯着我了,反而猛地抬头往天上望去,等到剑尖落地的时候,不由大惊失色,然后又不信邪似地接连抽出八把剑来。我只好十分愧疚地将之一一削断。
少年再往后摸去时,发现已没有剑了,顿时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喃喃自语了一会,对我说,没剑了,这次算你和我打个平手。
我怀揣着得胜者的宽容懒得与他追究。
我说,我有个问题啊,你为啥总盯着天上看?
他说,看剑啊?
我说,啊?
他说,断剑山庄的断剑术你没听说过吗?
我说,好像有吧。
他说,我这个就是。
我说,剑倒是断了,但好像没什么杀伤力啊,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他说,不可能,我这是嫡传。
我问,成功过?
他说,我有一个外号你可能没有听过,断剑山庄无敌手说的就是我了。
我说,但这不科学啊,你看剑尖落下来砸到我的概率应该就好比你喝水被呛死的概率,武学得符合基本常识,你肯定是被骗了。
他挠了挠头,说,不会,一定是我没有领悟到精髓。
我想了想说,那你慢慢领悟吧,但总被别人砍断实在是有些难看。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有道理,确实很难看。
他便是断平安。
……
……
三年前,我临出行时,学堂的柳师傅同我说,子车啊,若是日后你有机会前去临安城,帮我打探一个人,她叫苏小小,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说这话时,柳师傅的神情温柔得同我记忆中我爹望向我娘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想着在断平安抵达之前,刚好得空去寻一寻这位女子。据柳师傅说,她在临安城里颇有名声,应该不难找到。然而几日打听下来,竟然无一人识得,我不由怀疑起柳师傅的话里到底有多少吹嘘的成分。柳师傅这个人吹牛皮的功力大概和他写诗词的功力相当,你可以认为这是在夸他,因为村子里的文化人也都赞他的词句意境高妙,造诣匪浅。有一次邻村的学堂找他去代课,课后的宴席之上,柳师傅喝高了,红着脖子狂言,江南诸国,凡有井水处,皆能歌吾词!
村民们多善良啊,虽然知道这位先生历来是吹牛皮不打草稿,但也都一一应和,绝不戳破。
清明时节,春雨连绵,我虽着实勤奋地打探了几日,但始终没有这位小小姑娘的半点音讯。
4月初七,断平安终于来了,几日不见,还是那么生龙活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和断平安站在西泠剑社大门口的时候,我问他,你管这个叫小小?
眼前西泠剑社的门牌气势恢宏,左刻“剑传东帝”,右刻“社结西泠”,中书“西泠剑社”四个大字,抬头望去大半座山的建筑若隐若现在云气之中。
断平安说,小小只是一个形容词。
我说,用大大不是更准确一点?
他说,大大这个词不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说,你又不是来挑战人家的有什么关系?
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惊讶地问,不是友好的学术交流吗?
他说,学术交流只是一个名词。
我翻了翻白眼,称赞他很有文化。
看门的两个弟子居高临下地瞅了瞅我们俩,没有放行的意思。断平安只好递上拜帖。
那两个弟子斜着眼看了半天,然后说拜帖倒是没问题,但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断剑山庄的少庄主?
断平安摸了摸身上口袋,半晌,尴尬地说,出来得急,忘记带铭牌了,给你看你们看看我的剑行不行?我们断剑山庄的剑做不得假吧?
看门弟子说,不行,这年头质量不好的剑都说是断剑山庄出品用来练断剑术的,做不得数。
断平安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就好比请证明你是你妈生的之类的哲学问题。
这时候,西泠剑社里刚好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先生,走过来捏着断平安的脸说,小平安啊,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断平安后来愤愤地和我说,当时要不是为了进去,绝不会让那个老头子捏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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