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6点多的时候，晓枫出门了。“大雪”无雪，空气却是相当的冷。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戴上了口罩。街道上三两辆车飞速驶过，路的两旁一盏盏昏黄的灯穿透夜的沉寂，带来一丝希望和温暖。

早市已经喧腾起来了。包子铺里弥漫着蒸汽，油条在油锅里滋滋的响，贩菜的小贩们脚蹬着三轮车横冲直撞。不时有人骑着电动车，后座上坐着穿校服背书包的学生。为了避开人流，晓枫走下一段台阶，沿着河堤缓步前行。

透过黑越越的林木望去，河面上宛若铺了一层油布，河水像固态的粘稠的液体一般死气沉沉。晓枫的心情越发压抑。昨夜小区里又死了人，早晨她伴着悲痛的哭声起床。楼下灵帐已然搭好，不知谁又香消玉损。

人至中年，似乎生命里只剩下不断的别离。近来尤其如此，几乎每周都在参加葬礼。前几天，大学时的同窗好友雪儿刚刚离世。面对老好友的遗容，晓枫的心情格外复杂。惋惜里夹杂着一丝怨艾，也许更多的是同病相怜，莫可名状。

她眼前至今浮现着和好友一起上西塬时的情景。同去的五六个人，都是曾经的同学。那是他们毕业多年以后，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相聚。相互打趣着，说不完的离愁别绪，却一贯的志得意满。蜿蜒的田间小径上，像儿时一样地你追我赶。雪儿清脆的笑声，伴着晚春和煦的暖风，在阳光下飘荡。年少时的友谊跨越时空无缝对接，未来也似乎会一直在脚下延伸，没有止境。

平日他们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里安身立命，偶尔一个电话或者一个闪念就可以出现在楼下彼此的视线当中。一个寒冷的大雪天，回家过年的阿卢和雪儿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妹妹从安徽过来经过小城。她和老公责无旁贷地去接站，于是妹妹带给哥哥的一只小母鸡顺理成章地上了自家的餐桌。而今物是人非，心安理得享用美味的场景还清晰在记忆里，雪儿却已孤单地长眠于悄无声息的塔林。

大家都在忙，整日里忙，相聚的时光匆匆而短暂。一直在加班，无休止地加班。阿卢的日常在电脑前，蓉儿在忙工作室的事，穆青的儿子正上高中……自己常年带着毕业班。从当初的无话不谈，到渐行渐远，每个人在自己的天地里兀自麻木在名利的追求之中。忙、盲、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友情，于生活而言，已然成了奢侈品。晓枫在内心里追问自己，这样的生存状态，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迎面空地上，几个老人在晨练。河面渐渐变得豁朗。晨曦中，泛着微弱的光。河水似乎灵动了一些，微风拂过，涟漪一圈圈蔓延开来。晓枫觉得有些憋闷，随手摘下了口罩。远处的楼宇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又好似一幅绝美的沙画。

雪儿走的当天，也是一个雾霾天。晓枫满满当当一早晨的课。课间，偶尔拿起手机，看到她离去的讯息，如晴天霹雳。她瞬间呆若木鸡。昨日里还鲜活的生命，霎那间竟阴阳两隔。强忍着悲痛，若无其事地上完最后一节课时，她浑身瘫软，好像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前去吊唁的路上，遇见了多日不见的阿红。曾经的阿红，娇俏无比，气质满满，是大家眼中的时尚达人。妆容精致，美目流盼，短裙长靴，少女感爆棚。谁料短短数年，历经浮世沧桑，满头青丝变华发，竟一门心思入了佛门。

看淡世事后的她，变得云淡风轻，倒也省却了无数烦恼。有那么一刻，晓枫甚至有些羡慕她，感觉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归宿。纠结之中，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一直以来的挣扎，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决。目前，一切尚在混沌之中，她实在不甘心对自己如此地不负责任，随随便便就轻言放弃。

中年的惨淡约莫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想当年，她也曾意气风发。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职业般温暖明净的笑容下，一颗热情蓬勃的心。风风火火地精彩着，活成学生心目中女神的样子。日常一点小病，压根没曾当回事。终于最后的一根稻草压下来，无法承受之轻，无法承受之重。

当忧患来临的时候，晓枫庆幸自己没有沉沦，庆幸心中尚闪耀着理性的光辉。生命业已脆弱，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唯有调动所有的潜能，才有机会背水一战。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向死而生。即便不能在卑微中开出花朵，也要迎风生长成一颗倔强的草。

“既然无法决定生命的长度，那就努力拓展它的宽度。”咀嚼着这番话，晓枫的心明亮起来，她抬眼看向前方。百米之外的路边，有一个活物在踽踽前行。走近了看，原来是一条狗，一瘸一拐地，明显是一只后腿瘸了。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湿雾，迷离起来。蹲下身，才真切地看到，那只狗不只是瘸了一条腿，它的两条后腿彻底地消失了。它就那样用两只前腿往前扒，后半部则完全倚靠着尾巴，一晃一挪，蹒跚着艰难前行。一个多么坚强的生命啊！

晓枫不由加快了步伐。行至桥头，风更加凛冽了，河水也突然鲜活生动起来。沋河一扫刚才的颓废之气，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东方的瑞泉天桥上，一轮红日偷偷地露出半边脸来。

天亮了。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