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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首人嗦一碗粉的早晨

吉首人嗦一碗粉的早晨

作者: 古拉格守夜人 | 来源:发表于2018-04-11 18:25 被阅读0次

    早晨吃一碗米粉,汤一定要不宽不窄,刚好用筷子搅拌一下,汤汁能够包裹住那即将要被送进口里的一筷。要是觉得还不够,舀满满一勺子辣子,泼上醋,这时候,你还要听到嘻嘻呼呼“嗦”的声音——湘西人乐观,吉首人乐观到“卵谈”,但是,在这个时刻,每一口都收敛到近乎肃穆,充满仪式感——哪怕作为观者的你还是觉得戏谑。

    可能那个坐在你对面秃顶的老年男人,光亮的头皮上涔涔出汗,在他生命的这个时刻,努尽全身的专注力在嗦一碗热腾腾,裹挟着木耳肉丝和辣子的米粉。他是全然忘了给这一天接下来的生活设置前调,预备情绪。他不关心那个在公园里等着跟他开黄腔对唱山歌的胖女人;接下来要处于亢奋状态的生殖器也像吃够一天桑叶的蚕,干瘪,安稳地蜷在裤裆里。

    这种仪式感还有一种体现。

    得把时间指针调回到20多年前的刻度。

    在夏日斑驳光影浮动的吉首城,每一个机关院子外的粉馆总像预备战役地簇拥着人群。对于上班的人来说,9点之后就得开始工作,10点之后烈日灼烧已经不愿意出门。兵贵神速,他们要在这之前结束战斗。也是这个时候,粉馆的老板娘最热情,虽然说熟人社会,她脸上总挂着笑,但一定在这会儿是咧开的,咧得像老面馒头上蒸开的花。只不过这只馒头是荞麦色的。皮带扎得老高的男人带着他膀大腰圆的太太,和孩子排着队焦急候着。

    为什么我要说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场面一定要发生在20多年前的吉首城?那会儿一个养家的劳力,在机关单位上班,一个月收入不过500块。500块得紧着用,一包当地产的“老大哥”香烟要1块钱,软壳白沙要两三块,剩下的钱还得供孩子上学,过生活。所以,要是能看着一个养家男人带着老婆孩子一赶早在粉馆外面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等着那两大碗木耳肉丝臊子,一小碗牛肉臊子,六块钱的米粉时,一定是他工资刚刚发下来。他们的兴奋,焦躁,甚至细微的局促感,多年之后,在我看来,跟《我的叔叔于勒》里边一家人登上客轮的心情完美重合。男人接过他的那碗,稀里呼噜,稀里呼噜,稀里呼噜,连着几声过去,刚刚碗里垒起来的小丘骤地只剩残渣,接着,他还要簌簌簌簌把米粉段,臊子的渣,浅浅弥留在碗底的汤汁,一通气儿全汲进口里。只见他喉结上下挪移一会儿,长长地呼出口气。完成了仪式的男人捧着只空碗瞧着女人,止不住还要吧嗒嘴。他的唾液腺依然处于活跃状态。

    老板娘会笑吟吟地看着他,开腔:“再来一碗?”男人嗫嚅,跃跃欲试,又瞥见女人打扫完战场的同时还白了他一眼,“莫了,莫了。”男人蓬勃要突破阈值的多巴胺生生被压回去,他的女人还不忘帮腔,“吃不了了,吃不了了。”插一句嘴,这应该是我印像中最早目睹的销售吃瘪案例吧,老板娘生意好,表现自然专业,嘴上依然咧着笑。夫妇罢了把碗一同退还给她。碗和筷子用水冲一冲,再过煮过碱面的热水涮掉油渍,就码进一个专门煮碗筷的大锅消毒待用。

    别忘了那孩子。虽然我说,早晨吃粉对于吉首人来说是仪式,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就是一种好过自家饭菜的吃食。他显然更爱从粉店边上的炸物摊子上买来的油炸糕,油炸粑,和油炸炒粉(河粉)卷。那个年代,这种卖炸物的摊子跟粉馆就是共生关系,早晨粉馆子生意最好的时间来光顾炸物的客人也最多。不过,对于食客来说,米粉里加上一个油炸粑,油炸糕或者从竹签子上撸下来几个炒粉卷,那就算是豪华套餐了。夫妇俩爱孩子,但看着他不全神贯注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只炒粉卷,那七八岁大的小孩儿要拆成一长条来吃,要说他是在吃饭,在他爹妈眼里看来这就是在玩把戏,不干正经事儿,有罪。尤其是碗里的粉已渐凉,粉条粘连在一起,罪大恶极!当妈的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一巴掌扇在孩子脸上,骂开了:“鬼儿的!吃饭靡好生吃!”全吉首城绝大多数当妈的嘴里就这两句台词,对孩子屡试不爽。儿子当时就哇哇哭起来,哭着也不忘把已经拆成条的炒粉往嘴里递。粉已经凉了,但吸溜吃起来的妈还是头上有汗渗出来,你就能看见她的弹力裤又往外阔了一圈,男人的唾液腺再次躁动。

    罢了,夫妇拖着挂着一脸泪的孩子过马路回他们单位院子。我妈只在一边催促我,“看痴了?快吃,吃了上幼儿园。”过完那个夏天,我就再也不用去幼儿园了,满心期待的全面解放也越走越远。当然,那年夏天我不光把这一家吉首人的仪式记在脑子里没有片刻抹去,我还知道原来油炸炒粉卷可以拆开吃。不过我妈一直不让我这么干,她说,糟蹋粮食。他们那一代经历过糟糕的时候,我当时不能体会,却一点不妨害我必须服从——我妈是认真的。

    这一去20多年。我十八岁离开吉首来到北京上学,与那儿的时空距离,甚至心理距离都愈去愈远。我喜欢大城市,喜欢超级城市的井然有序带来的确定性,它给了我安全感。这可能跟我们这一代人,从十三四岁上中学开始,将绝大多数生活锁定在学校和家这两点一线间有这深刻关联。不过总有那么一刻,当我在北京的早晨吃着包子,喝着稀饭,或者咖啡配牛角起酥的时候,我还来不及构思晚上跑到位于城市里的哪一家中意的馆子抚慰味蕾和肠胃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一家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吉首城,想起那一碗缀满辣子还要往上泼醋的米粉和我始终不被允许拆开来吃的油炸炒粉卷。这会儿,我的生活在一片工整的平面上展开,出现一个纵轴,升维,丰富细节,填充色彩。

    我想,如果那个街角还是20多年前的样子的话,我会立时赶回家,赶上吉首的早晨,卖一串油炸炒粉串,两个油炸粑,候在粉馆外面,等待享用我的豪华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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