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得不承认,持续数个世纪的理性主义已经格式化了我们对“人”这个基于生物物质却又超越物质本身的看法。如同过去我们随时挂在嘴边和耳边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三位一体的对存在的解释系统。却在这一时代的巅峰,在现实中的概念被偷换:人生观仿佛成为了科学这个解释系统中一个无法理论自洽的体系,它需要被解释,于是人生观被解构,分析,打散,然后分别划归到世界观和价值观中,于是世界成了价值的存在,价值成了世界的方向。至此,人们在从这个世界中驱逐了自己之后,打造出一部高效率的行进机器,它在科技的道路上飞奔了几百年,当它仅仅前进了两百年,产生的财富和创造就超过了过去几千年的总和,然而当它继续向前狂奔的时候,人们才惶然发现,这是匹脱缰的野马,那个控制缰绳和马镫的马鞍上的,竟然不是人类自己,这是人本身被忽视的恶果——当人的存在被抹消,将人的物质本质挤压到世界,将人类的意识本质挤压到价值以后,人空出来的位置上——过去这里坐着的是上帝——现在坐着的是一个人造人格,然而这个人造人格并不是人类人格的统一(每个人的人格是独特的,这一点就决定了人无法被格式化为一个整体),相反,它是每个人类自我人格的敌人。当脱缰的野马奔向20世纪后,它带来的一切:两次世界大战,核武器,冷战终于使人类下定决心从这个机器身后站出来,担负起人类存在的责任,驾驭住脱缰的野马——二战后核物理学家反对核武器的奔走呼吁、将核技术共享给苏联的制造核平衡、古巴导弹危机关键时刻苏联选择和谈——尽管不可避免的带有政治目的,而政治目的却已经开始为全人类的福祉服务了——因为有了人性的光芒,20世纪可以不再只用黑暗和残酷来形容,在波澜壮阔的20世纪,人类没有在核战面前低头,他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人生观终于要迎来他的拨乱反正,也许这时候人们会发现,无论世界观还是价值观,如果没有了人,“观”也就一并消失了。当世界与价值附加上“观”这个动词的时候,人就成为了世界与价值意义存在的承载,同时对世界与价值存在的思考也将思考引向了人存在的本身——这正是存在-人本主义思想和心理学应用的作用域。
罗洛·梅定义的人的存在是人的经验的总和,这里便包含了人的存在的三个特性——生命力、时间掌控与个性。
人具有生命力,并且定义上区别于动物的生命力,同样由ATP转化的能量,动物完全用来维持生存的采集狩猎和交配的循环,人却拥有了维持生存基础之外的剩余能量,剩余的能量不是储存在身体里继续为生存服务,而是产生了觉察,觉察到自我的存在和自我的行为,自我为维持存在而进行的行为。当觉察变得频繁后,它们开始有了方向性,当有方向性的觉察向各个方向延伸之后,思考产生了。思考和基于思考而实践的生产成为了劳动,当狩猎生存的水平循环被劳动生产的迭代循坏代替后,人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力,人的生命力便是人类产生和积累经验的原始能量。
人具有时间掌控的能力,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控制时间,而是拥有极佳的时间觉知和应用能力。如罗洛·梅所说,绵羊能计划它未来的时间是10分钟,狗是半个小时,而人可以达到十数年甚至五十年。同样,人类能够知晓他过去的经历,甚至在他产生意识和在他出生前世界的历程,也能够间接地被知晓。人类在时间掌控的能力决定了人的经验的存留度和体验广深度。
人具有个性,人的个性不仅是人先天的独特性,也是人后天经验的独特性——即使是生理属性极度相近,原生性格也相似的双胞胎,其今后的人生经历也不可能一致,产生的必然是独特的个性,或者说,人作为群居社会型动物而非蜂巢社会动物形成社会结构时,就注定了人的个性必然存在,并且是合理的存在,同时人的个性也必然与社会存在的终极社会价值——高效率发生根本性冲突——这个永恒矛盾也许将永远伴随人类而存在下去。人的个性带来的是人的经验的多向性拓展,每一个个性的主体都能够开拓人类存在的未知边界的一个方向。
原始生命力的出现就意味着它将成为人自我成长的原动力,而原始生命力本身的动力结构也将随着自我的成长而成长。不过作为未被规训化的原始存在,原始生命力在初始便具有原生的分裂倾向,原生的生命力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如果得不到同步的成长,其分裂性在自我成熟(相对的)后将演变为破坏性,成为一种解体性的力量。原始生命力的成长必须经过规训而形成结构性的驱动力的来源,分裂性将被转化为分化性,作为一种高级的创造性力量的存在而成为自我再成长和创造的原动力。
如果把原始生命力的结构化成长看做一个树的生长,那么爱与勇气就是树的两个最大的树杈。爱的树杈,由几乎于本能同体,尚未分化的发自生物性本能的性爱;成长为厄洛斯的、分化开生物本能,但尚未进一步分化,基于人性本能和简单的人格投射的情爱;继续成长,成为在共同思考、共同构建和共同行动中的战友情;最终分化完成,成为普世精神的博爱。勇气的树杈,同样从未分化开始,不过勇气在一开始就不再基于本能,而基于自我的分化,原始生命力成长而来的责任感,初步的察觉和内省,对内省的最初级的负责成为了勇气的开始——身体的勇气;当群体意识加入后,勇气开始受到超我的影响,当认识到群体中其它个体的经历的时候,能够与其它成员一样承受痛苦的压力,成为集体化的感情基础,也就是道德的勇气。拥有道德的勇气也是人与人共情的基础;进一步进入更高层级的集体单位后,与陌生人建立联系,与冷漠、空虚、和孤独对立,在公共空间中坚持自我的一个公共化状态,即是社会的勇气;最后,突破人类的边界,在未知区域进行创造性的思想和行动,成长为创造性的勇气。
自我的存在始终贯穿着一个成长的特性,而存在-人本主义的核心也一样,并非入自然科学一般关注一个客观存在的结构构成和来源,而是把研究重心放在了人的成长之上——涉及人的科学,自然需要为人类,精确到每个人的未来而服务,而对人的结构性研究,也同样要围绕这一基本原则来进行。在存在-人本主义模式下,存在的开始就被定义为自我的核心,即自我存在的独一性和独特性;随后,便是要对自我独特性的自我确认和肯定,确认自我独特性的同时也就等于完成了自我的分化,当自我的分化完成后,自我将重新回到群体中,参与到现实进程中来,开始分化后的整合过程;参与的过程中,通过觉知而了解自己在群体存在中的位置、资源、方向和潜力,同时进一步深化对外连接,在与群里中其它个体的你来我往中锻炼自我的人格弹性,并在这一进程中提升自己;提升的过程中,便涉及到自我的反省能力即:不断记录并总结经验教训,强化自我的存在;在这一过程中,最终意识到,焦虑的建设性存在是原始生命力驱动自我成长的引导性力量,认识焦虑,并且能够调谐焦虑处于一个建设性的位置,以达成人的自我迭代性成长。
基于人的成长特性,存在-人本主义之下的心理学治疗原则同样紧紧围绕着人展开——这也体现出存在-人本主义的注重人与人的真性沟通,实践和入世原则:理解性原则,一切不基于人的真实情感的治疗都是表面工作,没有真实的作用于被治疗者的本身,因此会心、共情成为了存在主义心理学治疗的根本性原则,同样,会心意味着治疗者的真实情感也将暴露,这将成为对治疗者理论、技能、职业和心理素质的巨大考验;体验性原则:共情最重要的行动便是治疗者进入被治疗者的真实内心,以他的自我水平和性格延伸的其对世界的认知和行为,体验他所经历过事件,体验建立在共情的基础上,并且需要有丰富的治疗经验以供进行体验时对患者精神状态的准确定位和评估;在场性原则,即治疗者的真实人格的在场,真实人格的离场将直接无法与被治疗者会心和建立共情。形成“假性治疗”的状态,患者在治疗者这里得到的事实上和从心理治疗药物里得到的一样,属于一种安慰性的,抑制和阉割模式的治疗理念,这和存在-人本主义心理学倡导的人的发展的理念背道而驰;最后,一切心理治疗都必须付诸行动,警惕假性心智化的产生,如同“以人为本”这句话一样,当以人为本成为一种潮流一般的口号刷成标语印成广告的时候,它所践行的却依然只是那个人造人格,满大街的口号山呼欲聋却把口号里的人丢到了九霄云外。以人为本的意义,不在口号里,而在一个个人与人认真对待,真心交流的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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