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帮

作者: 石张明 | 来源:发表于2017-08-28 16:17 被阅读0次

    农历十月的天气变化在夜间比较明显。门与窗确定是关得很紧,浅紫色的窗帘外,风声渐小。桂芳坐在床头,背靠一面白纸似的墙,忙着手头鞋帮上的挑针引线,不紧不慢。屋子里,只听得对面墙壁上时钟的嘀嗒声,有些含糊不清。

    过了很久,她放下手头的针线,弯下身子,缓缓地靠近熟睡中的孩子,像是要去亲他的脸蛋,然而又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带着满足的神情。孩子的爸爸没有回来,常常是,还要等上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在床上坐的时间有些长了,腰与腿有些酸麻。她小心翼翼地盘腿坐起,紧裹在碎花被窝里的奶气与体香,还有阳光的味道,一齐跑了出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桂芳喜欢晒被子。她喜欢闻到阳光的味道,浅浅的,淡淡的味道。抱着这种味道睡觉,有种说不出口的舒坦。饱蘸了阳光的被子,与之肌肤相亲的时候,更加绵软,体贴。有时候,她寂寞了,就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或者斜靠在床头,什么也不想去做,直到儿子醒了,或者她困了,又或者是他回来了。

    实际上,她没有那么多的寂寞。她不是一个慵懒的女子,手头大把的时间都有其合适的安排。这些日子以来的空闲,她都缝进了手头的鞋帮上。她要给自己的男人做一双更合脚的布鞋,那种绵软厚实的千层底的布鞋。这种手艺,在她们这般年纪的女子里已经不多见了。好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在妈妈的身边见识过,但是妈妈没有手把手的教给她。等到她长大了,却不再有学习的机会,也像是没有学习的必要。

    没有得到家传,而且又无旁人的指点,确实难为了她。

    那天晚上,他站在床边亲她的额头,把她亲醒了。电视机还在响着呢。她坐起来,下床给他热饭菜。他按住她的肩膀,说我吃过了,不要麻烦了。哦。那我去给你倒水,洗个开水脚吧。说罢,望着他笑。他也笑了,点点头,那好吧。

    开水端来了。她让他坐在床沿,给他脱掉鞋袜给他洗。水烫。她把他的双脚安放在盆沿。待热气散去大半,她握住这双油腻而又臭气的汗脚,慢慢地放到水里浸泡,揉捏。捏到脚跟了,他向后仰起脖子,眯起双眼,喉咙里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知道他是舒服了。而后她的手滑到他的脚心,挠他。痒!痒!男人支持不住,两只大脚踩在盆里,并且不自觉地捉住她的肩膀。小芳,痒!至于吗?!她笑了。他的手不老实了,在她的脖子下游走。别这样!该擦脚了。

    水是擦干了,可脚板上一层白的霜,怎么都擦不掉,用指甲一刮,都是白的泥。她急了,赶忙起身去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掰开,在男人的脚板上刮了起来,都是白的泥,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她问他。男人躺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不忍心把他唤醒,只好自个儿蹲在那里心疼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决定要为他做点事,好减轻自己的不安。思来想去,当时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第二天,桂芳去附近的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双帆布球鞋,让他轮换着穿,也给他买了一包去脚气的药。往后的几天里,臭气是少了,可是没有她预期的好。那天中午在洗鞋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布鞋养脚的道理,何不为他做双布鞋试试?!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激动,于是把小孩交给同住一院的老乡,赶紧骑上自行车去镇上买来布料、针线和鞋底。买鞋底的时候,桂芳犹豫了一会,原因是,白色泡沫底怎么看着都不结实,让人不能放心哩。可是不放心又能怎样,她没有纳鞋底的经验,更主要的是,她没有那个信心。她怕自己做不好。只能拿着鞋底叹叹气,最终在41码与42码之间挑了一个大号的。

    拆了又做,做了又拆。其间的烦躁必不可少。也有过放弃的念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把尚未成形的鞋帮塞到抽屉里,不去看它,眼不见心不烦嘛。然而只要空闲下来,特别是宝宝入睡以后,她的全部心思又集中到鞋帮上来。做着想着,想着做着,全然忘却了之前的烦躁。她要战胜自己,可不能半途而弃啊。

    男人32岁生日来临之前的某个深夜,她终于完成了鞋帮与鞋底的拼接。鞋子做好了,她捧在怀里,而后把一只手伸进鞋里摸索着,一边问自己:会不会挤脚呀?要是挤脚的话,那多可惜啊。她不该这么悲观,于是赶紧宽慰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哪有不紧的呢?!她想,他也会这么想的。

    她很开心,好久没有这样的开心了。她把鞋子收起来,端坐在床头,看她想看的电视剧。她要等他回来。

    怎么样?

    紧!

    现在呢?

    紧!给我穿小鞋呢。

    她把脸扭过去,不看他。默默地坐在床沿,面朝窗外的方向。

    男人走了过来,从背后抱紧她,跟你开玩笑呢!

    她挣脱他的怀抱,盯着他的眼睛看,谁要跟你开玩笑?!

    不善言辞的男人并非木头疙瘩。他把女人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她。女人终于不再坚持,也不再拒绝。黑暗里,紧紧地抱着他。

    三年前,他们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他是她的组长兼老乡。没多久,桂芳恋爱了。追她的是一个外省的青年。他曾跟她说,不太可靠吧。桂芳没有吱声。继续干活。后来,桂芳搬离了集体宿舍。再后来,男孩离开他们租住的民房,没有原因地下落不明。那一年,她19岁。

    她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她没有上班的那段时间,他养着她。渐渐地,成了习惯。后来的某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她让他留下,他便没有拒绝。

    第二天,他早早地下班,在附近租了一间民房,把她接了过去。一直住到现在。

    小孩出生后,男人辞去工作,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装上雨篷,在镇上与村里跑起了客运。那时节,上海远郊的这种营运方式并不普遍。运气好的时候,一天挣个一百多元不足为奇。只是眼睛要睁大了,倘若不小心被协管堵住了,罚你个两三百可就不值了。而这样的机会,比彩票中奖不知要大多少倍。每个周日的下午,他都要买上一注双色球。碰碰运气嘛。再本分的人,也有做白日梦的时候呢。有了五百万,他想回到家里,给妻子一大笔钱,结束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难堪。

    这样大而空的念头,常常是一闪而过。他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不该有太多的奢望。他该关心的,应当是哪里会有人坐他的车,最好是碰上爽快人,可以多给几块钱。讲好价钱之后,沿途得考虑哪些路口需要回避,从哪里走可以缩短行程,电瓶总是不够用。他常常要筋疲力尽地踩着车子回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沿途的万家灯火,在他的身后亮起又熄灭。他知道,属于他的那盏,一定还在为他守候。可是他们的依赖、牵挂与守候,还能持续多久呢,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远在乡下的妻子,下午已经向他做了最后的通牒:要么他回家去,要么她到上海来。电话那头妻子声嘶力竭的哭喊还在耳畔回响,使他无法清净下来。从下午挂了电话,他没有拉一个客人。从镇上到住所,有条相对清静的马路,他和他的车子,在这条路上丧魂落魄,走走停停,没了主意。

    原本打算到时再说,而且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在强壮高大的现实面前,这软弱可怜的人啊,从来都是不战而逃,一旦无法回避,便尽力推诿,敷衍,然后得过且过起来,等到以后再说嘛。可是,已经没有多少以后在等着他了。生活似乎太残忍,在二难选择中,他必须要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

    是的。他该回去了。

    路的尽头,小拐,往里走,有条小胡同,两旁挤满了简易的民房。那些劳累的人们,似乎都休息了,唯有他熟悉的那扇窗户,还在亮着灯,她在等着他回去呢。拐弯的时候,车子翻了。推着车子刚走几步,才发现右脚的泡沫鞋底断成了两半,奶奶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没法行走了,只好脱下来,就在弯身脱鞋的时候,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也砸在鞋帮上。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鞋帮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tsgd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