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的睡眠对于同室的其他年轻囚犯来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但对于费迪南德和皮特而言,身体的疲倦早早地就爬上了眼皮,皮特的鼾声已经渐渐响起来,年轻气盛的青年们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珍惜着每天最后一点时光挥霍娱乐。
费迪南德闭着眼睛侧卧在床上,可今天的睡意却迟迟不肯来,蚊子似的私语声和皮特粗犷的呼噜声混在一起冲进他的耳朵里,他能感到自己苦心酝酿的睡意无时无刻不被这些声音击碎着,脆弱的像一块玻璃,慢慢地,费迪南德的耳朵里就只剩下玻璃碎裂的声音,一块又一块,接连不断地连成一条延绵不绝的声线,他在单调的碎裂声中终于把意识和大脑撕裂开来,可总还有些联系还若即若离。
费迪南德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原,他正坐在草原的中央,放眼望去阳光洒满了草原的每个角落,青绿的叶子在太阳底下闪着炫目的光,而自己正坐在一片阴影里,他认出了那个影子,正和自己蜷曲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费迪南德满怀希望地转过头去,耀眼的阳光立刻刺痛了他的双眼,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空气里的阳光在震颤着热烈的温度,阳光炙烤着他这一半身躯,影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一边,他又一次满怀希望地向反方向看去,有东西从眼角慢慢滑进视线,他兴奋地几乎叫出来,是黄昏时那个女孩的样子,可依旧看不清她的模样,太阳悄悄跑到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少女亭亭玉立的轮廓,费迪南德似乎看清了她连衣裙的颜色,是天蓝色,是春日里有一丝薄云的天空的颜色,从少女轮廓边缘漏进来的光太刺眼了,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发现少女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在诺大的草原上孤单单的坐着,没有风,地上的草纹丝不动,只有阳光一刻不停地聒噪着,费迪南德想站起身寻找,大地却突然开始摇晃起来,紧接着开始旋转,天和地不停地互换着位置,他像一只断线的木偶,无助地在世界的暗涌里挣扎,翻滚。
他的目光已经找不到可以定焦的事物,视线跟着眼前纷飞的石砾来回闪烁,终于在远处的一处虚空停了下来,眼前飞过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虚影,那里一片漆黑,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漆黑的虚空裂开了一道缝隙,白光从外面透进来,直射到费迪南德手心,他感到手心有些发烫,缝隙越来越大,黑暗像斑驳的墙皮,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灼热感越来越强,费迪南德感觉自己变成了火炉的外壁,永无休止地接受炙烤。
随着一声轻哼,费迪南德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汗水濡湿了他前额柔软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抬起手,用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被子里闷热潮湿的气息,随着身体的晃动喷薄而出,外面的冷气趁虚而入,费迪南德这才发觉后背与胸前也早已湿透了,他用力把被子上下抖动好让里面的闷热赶快散去,后来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四周很静,皮特的呼噜声由于深度睡眠消停了下来,窗外的蛐蛐声顺着月光偷偷溜进了屋里,头皮上的闷热还未散去,感觉像无数蚂蚁噬咬他的头皮,费迪南德双手抱着头,来回粗鲁地搓了几下,点起一根烟。
烟丝燃烧的微光在黑暗里格外好看,费迪南德用力吸了一口,看着卷曲的微光迅速爬上来,变亮又变暗,他得以暂时走出刚刚梦境的慌张,月光轻纱似的落在窗外的草地上,没有影子,在轻飘飘的月光底下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白天阳光把人们的影子紧紧钉在地面上,人们拖着身后沉重的影子艰难前行,而到了夜晚,没有什么能把人们留在地面上,好像一切都可以变得和月光一样轻,乘着月光飞起来。费迪南德走到窗前伸出手掌接住了洒进来的一捧月光,月光满满地盛在他的手心,他小心翼翼地抬着手,仿佛稍一微动,月光就会从手心溢出来洒在地上,费迪南德看着自己的手掌,深深得纹路在月光下有些模糊,月光像清晨的一阵轻雾缭绕在他的手指间,远远看去隐没了粗粝的伤疤和黯淡的褶皱,竟像是一双涉世未深的年轻的手。
费迪南德忽然想起他也曾用这双依然衰老的手紧紧搂抱过一个温暖的身躯,也曾用这只手在冬天悄悄抓紧过一只冰凉的小手,这只手也曾在香气四溢的柔软发丝间游走过,这只手也曾为碰到某双手的指尖而兴奋快乐过,费迪南德自嘲地笑了笑,躺在床上陷入了回忆,曾经深爱过的一个女人,曾经多少个不愿入睡的深夜。
他记起刚入狱那几年年轻的时候,那时候阳光总还是很毒的,即使是黄昏的落日也不例外,他和几个关系不错的狱友总是喜欢在夕阳底下卖弄自己的威风,放声大笑,随便抓来一个小囚犯找乐子,那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都有着骇人的力气跟用不完的精力,在绯红的晚霞与众人畏惧的目光里肆意撒欢,好像这血色的夕阳永远不会落下去。他记得当时皮特玩得最开心,他最喜欢逼那些小囚犯故意尿在裤子里,费迪南德想到这感觉有些好笑,他咧开嘴轻轻笑了几声,可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点同情那些小囚犯,费迪南德笑不出了,可他不知道怎样不生硬地把自己咧开的嘴收回来,只得一声一声干瘪地苦笑着。
睡意不知不觉间爬上了他的眼睛,这次他没有折腾太久,很快就沉沉睡去,没有做梦,又或者做了梦,但是很安详的梦,像是躺在温暖的臂弯里安心地说着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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