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镇
小学四年级之前,我家住在镇子上。镇子很小,抬头就见山。镇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穿镇而过。名字很响亮,叫解放大街。南北走向的大街也有一条,只不过位于镇子边上,顺着街就直接出了镇。镇子周边是广袤的农村地区。平时农民们赶着马车进镇,马也不讲究,有时一边拉车一边拉屎。所以,走在解放大街上,要小心脚下各种干瘪的或还新鲜冒着热气的粪便。解放大街的中间地段聚集了镇子上最重要的机构,比如说第一小学,镇医院,三八门市部,还有菜市场。
菜市场上有熟肉铺,是最吸引人鼻子的地方。熟肉铺里卖各种熏鸡、熏兔还有猪头肉。那些是童年印象中的美味。
我家住在镇子的最东边,再往东就是麦田。麦田再往东就是山,山不高,山坡与山坡的连接处不时会冒出坟头 。
靠着麦田的,是成片的平房。平房分成排,排与排之间是下雨后总是泥泞的小路。
我家就在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院里有棵苹果树,结些长不大的果子。小时候,格外盼过年,因为过年才有新衣服穿。新裤子,新鞋,注定还有一件手打的新毛衣。毛衣每年的颜色不一样,黄的,粉的,红的,因为我爸妈说我脸白,比较“认”这些颜色。反正他们给我套啥我也乐意。
最喜欢的日子是大年三十。一大早就把新衣服拿出来,摆在床上,叠得“崭崭”的,好像拆开了就会把衣服弄坏一样。
大年三十起床后先和爸爸贴对子,用面糊熬成浆糊,用刷子刷在墙上。老爸说,用面糊熬的贴得牢。
大年三十要熬夜,困了也不让睡,干熬。熬到凌晨四点,睡一会儿,五点又被拍醒。换上冰凉的新衣服,到院子里“笼旺火”,放鞭炮。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和气。
笼旺火就是把院子里早已准备好的柴火点着,可能是预示新的一年日子红红火火吧。如果这时院子里恰好还有一个雪人,会让人有火凤凰怀抱白雪公主的幻象。
笼完旺火就开始吃新年饭,之后爸妈招呼来拜年的客人,我就和表姐表哥们混。不知道那时全国大部分的镇子上是不是都有一座“百货大楼”,一般建在一个重要的交通路口的一角。
百货大楼的门口卖各种干货:瓜子、咸菜干、红枣、黑枣、柿饼子之类的。还有摆摊照相的,在楼门口牵了匹骆驼,吸引小孩子。爬上去我才知道,看上去坚挺的驼峰原来是软的。
02 小城
四年级之前,我们家几乎所有亲戚都住在镇子上。四年级时,我家搬到小城,之前搬来的,还有三姑一家。
小城里平房就少了,大家都愿意住楼房。家一直搬,直到搬到一幢楼的五层才算消停下来,这楼也只有五层。上初高中时没手机,小伙伴们找我,直接骑车到楼下喊一嗓子。
新衣服不再是只有过年才能买了,反而是过年不再买了。
旺火也不能笼了,但家家户户会在阳台上挂上红灯笼,大年三十是要彻夜点明的。
鞭炮也不初一凌晨五点放了,改成了新旧年交替的十二点。大家就直接站在阳台上,把鞭炮伸出去,火花印着每家的阳台玻璃火红,声音也格外响。
自从心思不再放在新衣服上之后,我对春晚也开始有了记忆。直到现在,不用多想,留有深刻印象的还是“白云和黑土”。
那时比我大三岁的表哥每次说起春晚,都是一副轻蔑的表情:“春晚谁看啊?!”我欲言又止,感觉自己看春晚土兮兮的,只能心里嘀咕:我觉得挺好看的啊。那时觉得,不看春晚是有品味的象征。
在小城里,亲戚少了,百货大楼还有,也依然立于重要的交通路口的一角。只是牵着骆驼照相的没了。其实是所有摆摊照相的都没了,因为照相机普及了。
出去没得逛,春节成了最无聊的日子。爸妈在外陪客人吃饭喝酒,我租了一打VCD, 躲在屋里看美国大片。喝着可乐,屋里被暖气熏得暖烘烘的。在可乐,暖气和大片的共同作用下,人被点得极燃。那时小城里租不到啥其他的电影,以为电影就是好莱坞。
小城里的表哥表姐少了,不能大家一起群逛了。只能熬到初四初五,可以约要好的同学出来透透风,压压马路。
高考后,同学们也散开了。一拨去了省城,一拨去了首都,还有零星地去了其他城市。大家就此散开。
我去了北京,稀里糊涂地选了德语专业,大二时来到德国,爸妈后来也从小城搬到了省城。
03 国外
最初来德的几年,忙着融入,忙着搬家,忙着写论文,再加上寒假几乎总在春节之后,便很少回家过年。
春晚更是被抛到了脑后。那时网络视频没现在这么发达,要看春晚还得有卫星电视。反正我没有。
饺子平时倒是包的。一群人,有擀面杖的带擀面杖,擀面杖实在不够,擀匹萨饼的也上,啤酒瓶也上。饺子煮出来,饺皮厚得硌牙,一顿饭能吃出一口矫健的咀嚼肌。
可真到过年的时候,却又不包了。这个时候,饺子成了不敢触动的对家的想念。
出国这些年,中国经历了最迅猛的城市化发展。小镇幻化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心中的一片金色的麦田。
小城在城市化建设下迅速扩充,扩出了新城和旧城之分。本来就很少回去的我,每次回去都有怎么哪也找不着了的困窘。
父母居住的省城,我回得最为频繁,却从未让我有故乡的感觉。因为在那座城市,我不曾留下任何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
心中的故乡不在了,年味自然就越来越淡了。
出国这些年也是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迅猛发展的时期,将身在小镇、小城、省城、首都和国外的我们联系在一起。
过年变成了群里的问候,微信红包和被十三寸电脑屏幕框着的春晚回放,还有妈妈那故意做出来让我安心的“我和你爸两个人,年过得也很好”的幸福表情。
“吃饺子了吗?”妈妈在语音时总是这么问。“懒得包啊”,我总是这么答。其实不是懒得包,是一到过年时就不敢包。
从小镇到小城到省城到首都到国外,我们越走越远,见得越来越多。见得越来越多,可错过的也越来越多。
妈,明年春节我一定回家过,好吗?
【非严肃德国】
作者简介:六角橘狂魔, 80后,旅德15年,传媒学博士。曾为德国《亮点》(Stern)周刊撰写北京奥运专栏,2010年创办了以促进中德媒体与教育交流为宗旨的汉雅协会,学术专著《影像唐人街》被纳入《法兰克福汇报》书评,书稿《德国十年》入选罗伯特博士基金会“华德无界行者”资助项目。不定期为《南方周末》供稿,主题涵盖德国历史、教育与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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