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写的文,今年看觉得浓浓的文摘风,不太喜欢了,果然人是会变的。但毕竟也是自己写的,放出来涨涨阅读量(-.-))
这是一个贫穷的时代,因而就生出许多贫穷的村落。
贫穷的村落又生出许多贫穷的家庭,其中一个就生出了我。我一出生已经有六个姐姐了。
我还听不懂话时,就时常看到婶婶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后来我总算听懂了,她在嘲笑我家:“就是生丫头的命,一家子的赔钱货。”这是爹娘卯足了劲儿生孩子的一个重要原因,非要生个儿子出口气;况且,男娃才能传递香火嘛。在生下我之后,他们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停止了和老天爷的较量,一则家里吃饭的嘴够多了,二则我娘生我时已经四十出头,属于绝对的高龄产妇。不过,我爹娘虽然一直想要个儿子,但对闺女还是真心疼爱的,一家人虽然只能勉强饱腹但日子还算平和。我五岁时,村头谢家添了个女娃,刚生下来,谢老二骂骂咧咧地提着婴儿就出门了,一条小生命还没睁眼就溺死在了粪坑里。爹娘一边舔着碗壁一边叹气:“造孽啊。
年幼的我还成不了一个好的劳动力,加上家里挣工分的人又多,就整天无所事事地捏泥巴、逮虫子。我特别喜欢一种蓝色的小蜻蜓,纤细可爱,被抓住后会装死,然后倏地飞掉,留下我独自懊恼伤心。有一天我抓完虫子回到家里, 发现一对不认识的男女坐在我家最好的那条长凳上,穿得很体面——这是我对他们的第一感觉,正和爹娘说话。看到我回来,他们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去把你五姐六姐叫来。”爹朝着我说,声音有点沙哑。我慢悠悠走去田里找五姐:“姐!爹叫你。”五姐正举着锄头给地锄草,听到我叫,站起身来掸掉衣裳上的土,过来捏了捏我的脸蛋:“怎么恁早叫我回去?天还亮呢。”五姐长我四岁,也只不过九岁的年纪,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务、农活都已经干得有模有样了。六姐长我两岁,脾气倔,爹娘揍也揍不顺,今年上了学,在同学家说话正说得高兴,听到我叫,也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进了门,爹说:“五丫头、六丫头,过来。”五姐和六姐糊涂地走过去,那两个陌生人就像方才打量我一样打量起她们来,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奇怪啊。最奇怪的是爹娘都不说话,我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才发现娘的眼圈红红的。我心里突然一阵发慌,谢老二溺死自己女儿的事莫名闯入了我的脑子,沉闷的空气叫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五姐老实,见人家看她,怯怯地往娘身后挪了挪;六姐被盯得不自在极了,不满地开口:“爹,恁早叫我回家什么事体啊?”爹还没开口,那对男女的眼睛不转了,就定在了我五姐身上,朝我爹娘点了点头。五姐突然从糊涂中明白过来,带着哭腔问:“爹娘,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娘抱住五姐,眼里浮了好久的水雾凝成了珠子,一滴滴掉下来落在五姐的头顶。爹艰难地开口:“丫头,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跟你娘也不想送掉你,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伊里(方言,意为他们)家做老师的,条件好,不愁吃穿,还能供你上学。”五姐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来,很快抽泣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不停用手去擦,擦到手都吸不住眼泪了。我从来没有见五姐哭得这样凶,哇地一声也哭出来。爹背过身去,看不见表情,但我分明看到他抹了把眼睛。我最喜欢五姐了,我拉着爹娘的衣服说:“不要把五姐送人好不好,我可以把吃的分一半给姐姐。”
可我哭有什么用,五姐还是被领走了。那对夫妻在镇里中学做老师,四十了还没有孩子,就想着领养一个,虽说不是亲生的,总比没人送终强。原本爹娘不确定要送哪个孩子,前面四个姐姐年龄都大了所以就考虑三个小的。人家觉得我太小不懂事,不能帮家里忙还可能添乱;六姐又是个倔脾气不服管;只剩下五姐,会干活,性子又温顺,不用他们太操心,年纪也不算大,还可以培养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姐是代替了三分之一的我被领走的。原来,日子的平和只是我自以为的平和。
五姐走后,因六姐不爱读书,家里日子又难,爹娘索性就不叫她去上学了,在家还能多一个劳动力挣工分。我也开始帮队里干活,每天早早地拿着篮子去割草,圈里那头雪白的小羊深得我的喜爱,因此我总是把更好的草堆到它面前,并用棍子隔开另一只想分一杯羹的大羊,惹得它咩咩地叫娘。一切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娘时不时会掉眼泪,爹也常常叹气。《活着》里那个医生在福贵的儿子死后质问他:“你怎么能只有一个儿子呢?”仿佛只要还有其他儿子,没了一个就不算什么事了。事实证明,人的想法高明与否有时并不取决于他的文化水平,譬如我那粗鄙不堪的婶婶虽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却也和能这位医生有同样的观点。她对我说:“也不知道你爹娘在难过个什么,家里一堆丫头了还想着那个,真嫌自己丫头生得不够多呀!”看看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我张嘴说了一句:“ 王秀萍你乌龟王八蛋!”这句话是我从大人的闲谈中学来的,是小小的我此时能想到的最有气势的话。说完撒腿就跑,我可不想被她欺负了去。接下来不出所料地听到身后传来尖利的叫骂声:“小兔崽子,赔钱货!” 我转头回敬:“那你就是个赔钱的老货!”
在送走五姐的两个礼拜后,我爹提着几个地瓜去镇上了。到了那户人家门口,就看到我五姐穿得破破烂烂地正在烧饭,整个人又瘦又小,丝毫没有体现出这对老师家的好光景来。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他走进去叫了一声五姐。五姐看到爹就哭了,我爹也哭了。我家虽然穷,穿得旧,但都是整整齐齐的,什么时候穿过这种破衣裳。那对夫妻听到响动出来看,见是我爹,稍显惊慌地打了个招呼:“是老李啊,坐一会儿?”我爹没理,转头问我五姐:“伊里让你上学了伐?”我五姐摇摇头。我爹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们只想要一个给他们干活养老的丫头,而不是一个女儿。“走,我们回家。”爹牵起五姐的手,朝那对夫妻说:“你们把她领走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既然你们不把她当女儿,我就把女儿领回去了。”五姐回来了,爹娘终于不用整日担着这份心事。晚饭的时候,爹和娘说:“以后日子再苦,也不会把小孩送人了,太难受。”
转眼两年过去,我上了一年级,这一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各家有了自己的地,又有了自主栽种权,想种什么种什么,交完公全是自己的,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起早贪黑。以前生产队里的那些老赖没了集体可以混日子,只能不情愿地下地了。我家分到地,种了蔬菜,种了菜瓜和一大片梨树。我爹还辟了两个圈,一个养羊,一个作鸡窝。慢慢的,我家锅里的粥由稀到薄,又变成了米饭。不像过去,几碗下去穿肠而过,在可怜的肚里留不下什么份量,需得往里加一点野菜什么的,不过还是收效甚微,即使玩耍,大部分时间也是肚子咕咕叫盼着下一顿,更别说下地干活的了。村里都说小岗村和邓爷爷真是为全国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有笑有泪有喜有愁地安安静静地向前走去,大姐出嫁了,二姐出嫁了......最后我也出嫁了,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作了陪嫁,至今还留着。然后,我们也都有了孩子,隔三岔五地回家看看爹娘,娘身体不大好了,但一看见外孙们精神就好一点,眼睛里的慈爱仿佛快溢出来。就这样,家里总是热闹的。
后来,娘走了,爹一个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地里,每回去女儿都扯着嗓子喊外公,爹就放下家伙回家来了。再后来,爹干不了活了,轮流住在我们姐妹家,平时爱和人打牌,为他写字好看的外孙子或是成绩不错的外孙女骄着傲。而后,我的孩子长大了,上了大学,爹也走了。最后那段日子,爹是生着病的,神色却很满足:“当初幸好没送掉你们一个,不然这家就不是整个的了。”
我们生在平凡的家庭,有一对平凡的父母。我们又有一对伟大的父母,给了我们一个平凡的家。没有炙人的富贵,没有破碎的分离,载着我们安然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到达各自的另一叶扁舟。
不过这回,船桨在我们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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