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男孩

她已经许久不曾哭泣了。

她试图在眼泪这个物品上设置一个恰当的使用次数，一定要留下几次给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以至于每次她鼻子一酸的时候，总是最先开始衡量这件事情的价值，到底配不配得上她这一串眼泪。也往往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就错失了哭泣的机会，所以她回想起某些事情的时候有一些懊恼，应该哭一哭的。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出于习惯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坚持称自己为一个女孩。尽管她早已成年也离开学校，尽管她也尝过几次不甚满意的性爱，她还是十分愿意以一个女孩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为什么呢？因为女孩意味着可以犯错，意味着撒娇就会受到援助，无论这份援助是来自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男孩，哪怕是一个女人，她不在乎。但是女人就不行。女人是不可以受庇护的，女人要自己成为庇护所。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必须俗气地抠住这个字眼不松手。她还没有做好要独身一人闯荡世界的准备，想想女人要面对的一切吧，失去示弱的能力和想法是多么恐怖啊！但是她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其实也是愿意成为一个女人的，但这个前提条件必须是有朝一日。不是今天，不是明天，是充满了未知的有朝一日。这个有朝一日是有一些苦涩的，因为存在着可能性而像均匀撒在面包上的可可粉，苦透才会唇齿留香。

啊，有些扯远了。

让我们再回到哭泣上。

这天，她和一个男子去看电影。根据她的孩—人理论，这个男子从外表上看不出男孩和男人的属性，所以我们暂且称他为男子。男子选择的影片是一个专门导催泪爱情片的导演新作。于是理所当然的，她在赴约的路上，就开始了哭与不哭的选择。

哭吗？

这是她与男子的第三次约会，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特别亲密的肢体接触。她哭，就嫩恶搞顺理成章地伏在他肩头。而且这个电影专门赚人眼泪，男子的意图很明显，她应当哭。哭代表她是女孩，可以接受他的纸巾，可以接受他有一些不安分的手，可以接受正常的恋爱。她是女孩，与世间成千成百的女孩相同。

不哭吗？

今天她的眼线画了很久才画好，她的眼泪是一种神奇的硫酸，专门融化她的化妆品，只要一点点就能完全腐蚀她费心打造的美丽，她不能哭。况且这个电影她是看过的，剧情老套台词尴尬，哭显得她庸俗愚蠢，和世间成千成百的女孩太过相同。
她坐在地铁上冥思苦想，仿佛这是得不到解决的数学难题。她想的这样认真，几乎要错过她的目的地。但是万幸，在见到男子之前，她终于做出了随机应变的决定。
她当然没有要求爆米花这类零食，如果一会儿哭起来不方便男子揽她的肩膀。她不动声色地多喝了几口矿泉水，来补充她泪腺的能量，使可能发生的哭泣更得心应手，这是一个万全之策。就算一会儿不哭，也只在最后去一趟卫生间就可以把尴尬解决掉。她心里编排了各种各样的场面，每一种场面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解决方案。她就带着先知似的神秘微笑端坐在影厅中间的椅子上，那些空着的座位都是拱卫着她的小兵。

灯光熄灭，她偷眼看身边的男子和前后左右的女子们，享受着大战来临之前微妙的兴奋和紧张。

电影讲一对穿越时空的恋人互相错过的故事，在她看来既不真实又冗长浮夸。随着剧情推进，周围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女子们吸鼻子的声音，她心里响起密集的出征鼓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一本正经地酝酿眼泪，多好啊，她是一个懂得中国兵法的西洋棋皇后。

她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朦胧的滤镜就立刻出现在她眼球上。她要确保男子看到她的哭泣，调整成一个斜坐在凳子上扶风弱柳的姿势。就在此时，她惊讶地发现男子正低着头反复揉着自己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漆黑的环境，或许是因为经过放大的电影配乐，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人的抽泣，她的心旌也荡漾起来。在幕布的半明半晦间，她扭过头来坦率地观察这个低头的男子，柔和的母性悄悄浮现在心头。
男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些像她学生时代交往过的男孩们，轮廓稚嫩。她透过他掩着眼睛的双手甚至看到了他们中一两个人清亮的目光。她不由地想，如果他们长大了，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也会看着俗套的爱情电影感动，揉着眼睛不肯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眼泪。

她立刻就想凑过去拥抱这个男孩，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该是多么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眼泪，才如此百般遮掩又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她将体谅他，她将在他们今天最后分开的时候给他一个温柔的吻。像姐姐一样像母亲一样的一个吻。他让她回想起她才过去不久的少年时代，在青涩的恋爱中，她是那样小肚鸡肠那样局促羞涩那样明显大胆那样不知所措。

她默默品味着独属于自己的奇幻时刻。她久违地思念那些生长在她记忆里像麦苗一样拔高的男孩们，他们受毒辣阳光地催化，省去了生长的过程，渐次变成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她是不用劳作坐享其成的农民，盖着草帽一梦十年，睁眼就看到饱满的一穗穗麦子，扑鼻而来一股秋日的香。
电影即将结局，男女主人公重逢拥抱。她终于得以从幻觉中抽离出来，被烂俗的剧情撞了满怀。大家到底还是不肯写悲剧，可人生又没有那么多的圆满。男孩此时也抬起头来，面容冷静地看着屏幕，像是和她一样讨厌这个结局。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男孩一点一点地长出胡茬，成为一个男人了！她欣喜万分！她感到自己数着眼泪的哭泣此刻才总算是有了价值。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成熟的男孩，又是这样一个青涩的男人。因为她自己又能回归到灿烂的梦境里，不用严阵以待，不用冲锋陷阵，她还是那个完完全全的女孩子。

电影散场了。

她请求男人等一等，到卫生间去补妆，卸掉有些侵略性的口红换了一个温柔的颜色。她准备好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在男人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蝴蝶般轻盈的吻。虽然她没有哭泣，没有接到三层的纸巾，没有被他搂住肩膀握住双手，但吻无疑是更好的礼物。

她踏着影院播放的背景音乐向等待着她的这个男人走去。

听见背对着她的男人自言自语。

“今天这个隐形眼镜怎么回事，真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