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开始农忙了，到处都是拖拉机的声音，到处都是稻谷的味道，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人。
三姨夫也从外地打工回来了，家里的房间太少了，三姨带着弟弟一间，我和妹妹还有外婆一间，总共就三间房。
我和妹妹在北边房间打闹，透过两间房中间的窗口望去，三姨和三姨夫在翻看我的日记。
我没说话，装作若无其事，但是眼泪出来了。
妹妹大声叫喊，姐姐，你怎么哭了。
三姨和三姨夫闻声走来。
兜不住了。我心想。
“我是我妈捡来的孩子吗？”我问三姨。
“算是吧，你是我们用竹篮挎回来的孩子。”三姨哭了，弯下她那肥胖的腰身，摸着我的脑袋。
2
母亲克女，在我之前生了两个女孩，结果都不幸夭折了。所以，我从出生那天，就被外婆带着在三姨家生活。
这是外婆从小就跟我说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家，可是，我从来没有在母亲和父亲的身边睡觉，永远都是睡在外婆旁边。
我还有两个哥哥，小哥总是粘着母亲，皮肤着我。
大哥总是粘着奶奶，拉着我。我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每次只给我一块钱压岁钱，但是哥哥们都有十块，甚至二十块。
母亲跟我说，奶奶偏心。我知道，我出生的年代，重男轻女是潮流。
我母亲是老二，他们喊二姨。
3
四年级的时候，班里那个成绩不好，又微微发胖的同学总是扯着嗓子说“你是你妈捡来的。”
“你才是你妈捡来的。”我每次都生气的回答他，并且默默祈祷，真希望下次再也不要见到他。
我失败了，他一直在，他总是说。
一天，一个瘦弱的男孩子，走到我的座位，“班长，我跟你说，你真的是你妈捡的。从我们村里捡的。我们村，有个女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那天竟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说，“放学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的，”他说。
我跟着他走过他们村那条长长的马路，路过一户捡漏的人家时，他跟我说，“就是这，他们家有个女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那时候骑着脚踏车上下学，我说，“知道了”，就骑车掉头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家问过外婆，外婆说，长大了就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就好像已经知道了。
这种对自己身世神奇的幻想太容易让人睡不着觉了，就像破案一样。
过了两天，我一个人骑着车去了那位同学的村里。还是路过那家门口，我停下来了，他家的大门没有朝着马路，我一点也看不见里面的人。
我伸了伸头，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随后跟着一个年迈的老人，老人看到了我，并且多看了几眼。我害怕极了，赶紧踩上我的脚踏车，“姐姐，姐姐，”小男孩跟着我跑，跑着喊着，我使劲的踩着脚踏，只想赶快回家。
我没有看到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同学跟我说，那个女孩随她外婆家回家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家。
4
三姨总是很严格，我一直不敢问她。
我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了日记里。
升五年级的那年暑假，我没有回自己的家。
我的父亲母亲出海捕鱼去了，他们以捕鱼为生，赚了不少钱。
有一天，三姨家里来了位陌生阿姨，带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女孩，因为传说中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女孩果真和我一模一样。
我看了她一眼，赶忙去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三姨从厨房走过来，让我跟妹妹去地里摘点菜。她跟妹妹说，别让我跟那个陌生阿姨单独接触。妹妹大声说，姐姐，你不要和那个阿姨说话，妈妈刚才跟我说的。
“为啥？”
“不知道。”
回到家的时候，三姨还在厨房忙活着，那位陌生阿姨也在帮忙。
我转身进了房间，一会儿，那个阿姨走了进来，墙上都是我的奖状，阿姨夸着我，问着我。“你知道你叫我什么吗？”她突然说。
我摇头。
“你喊我姨妈。”她笑着说，我抬头，跟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那笑脸太熟悉了，像是在哪里见过。
姨妈？是母亲的姐妹？还是三姨的好朋友？还是父亲的姐妹？
饭后，三姨送走了他们。
“二姐，二姐，你下次去我家。”临走时，那个小男孩拉着我的手说。
我没说话，但是我笃定——我在老姨家的相册里看到过这个陌生阿姨，那是一张她和三姨，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在上海外滩的合照。
老姨家在三姨家东边，为了方便互相照顾，外婆和外公在河对面同一个村给大姨和母亲找了婆家，在另外一个村给三姨和老姨也安排了婚事。
我匆匆跑到老姨家，翻出了那张照片。
我愈发笃定。
我用剪刀剪下了那个陌生阿姨的上半身，回家后贴在了我的日记本上。
下面有附语“这是一个比继母还很狠心的女人。”
5
三姨看到了。
她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跟我说了一遍。
“你的亲生父母想要一个儿子，家里又很穷。没有办法养育你们三个，也没有办法向政府缴费。你知道，计划生育当时查得多严吗？所以他们就把你给我抚养，我当时跟你三姨夫结婚三年，都没有孩子。你来了之后，我才有了妹妹，你是我们家的宝贝。有了妹妹以后，你二姨想要个女儿，她克女是真的，但是她爱你也是真的。所以，你后来喊她妈妈。”
我当然知道，前两年，每次听到政府的人下乡检查，总把我藏起来，要么是厕所里要么是鸡笼里，要么就是去地里，一天都不准回家。
我当然知道。
我继续抽噎。
“你出生的时候，是在你姥姥家，没有去医院。我们商量好了，你一出生，我和你妈就去把你接到我们家里……”
那个年迈的老人是姥姥。
“你是我用竹篮挎回来的，你出生的时候可小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三姨家里到处都是弟弟妹妹的照片，可是，我曾翻遍了所有相册，都没有我的。
家里到处都是两个哥给的照片，可是，我翻遍了，也没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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