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

第一次遇见青山的时候，我在地下铁吃蛋糕，而他在我旁边吃面包。面前的地铁来来去去三次，带着那些疲惫的灵魂渐行渐远。

第二次同样的地方，我在吃蛋糕，青山在吃馒头。周围人来人往，青山问我巧克力蛋糕。我说差不多。

第三次地铁车厢里，他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冲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很好看的盒子，抬头笑着对我说真巧，又见面了。我点了点头。然后车行了两站，快到站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我说是巧克力的。我很疑惑的看着他。他把盒子强行塞到我怀里，就下车钻进了人流。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知道他叫青山，比我大三岁，是个小公司的部门经理，算是年轻有为。

青山对我说想吃蛋糕的时候来找他，眼神很坚定，有我没有的光亮。

我喜欢周五夕阳西下的时候，坐在青山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喝一杯浓郁的苦咖啡，不过每次只能喝到三分之一，就能看见门口四处张望的青山。他会扯掉他的领带，拿起我的咖啡抿一口，然后苦到面部扭曲的看着我。

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骑车去郊外的古朴书店。一群年轻的学生嬉笑着在给未来的自己写信，我转头看着他们稚嫩的脸庞，像极了初生的太阳。面前的咖啡冒着热气，我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在嘴里打了个转，然后流进心里。青山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说未来的自己并不想收到这封信。青山笑了，他大概猜到我会这么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跟青山约好去他家附近的一条种满梧桐的街。这条路没有路灯，青山倚在树下抽烟，旁边是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带着一丝落寞，微凉的晚风似乎要将周遭的一切变得冰冷。我向他走去，笑他像怪物。我们隔着树影大笑，夜晚总能让我们变得真实和渴望。

两杯酒下肚，青山开始跟我说他的故事。他说他原来在家乡有一个女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家境贫穷的他得不到女方家长的同意，他说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喜欢的人嫁给别人。我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里有东西在闪烁。我想这就是他来这座南方城市的原因。

我拿着酒瓶站起来，赤脚在空荡的马路上舞蹈，一边跳一边唱着ray的look to me，这是一首会让人悲伤的歌。我的头发在风中跟我一起旋转，划过我的脸颊，很舒服，裙摆也在跳跃。我有点微醺，但我喜欢这奇妙的感觉。我蹲下身子，问青山我唱的好听么，青山突然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我踉跄的站起身，风吹着我的头发遮住了我的脸，青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伸手拨开我的长发，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又有了光亮，他说琳，你是一只猫，你属于黑夜。然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夏天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露天的地铁站里，看列车来来去去。青山对我的这个习惯很不理解，但他依旧陪我坐着，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这是唯一让我觉得自己在人群中的地方。

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觉得有那么一刻，这个世界是静止的，尽管有白天黑夜，有时间流逝，但那种心慌的感觉让我几乎窒息。我享受夜晚的静谧，但却很容易被它吞噬，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个似梦非梦的场景，我独自一人坠入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内心越来越害怕，我努力尝试着逃离，可我却挣脱不了，然后渐渐的感觉到自己开始麻木、僵硬、空白。

周末的时候，我正在家具城挑选毛绒地毯，青山打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家具城。挂了电话，我对面前的品种繁多的毛毯表示厌恶，我讨厌选择，随便拿了几条扔进购物车，就转身去结账了。我抱着地毯走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这个没有秋天的城市，天气忽冷忽热，我的额头开始渗汗，等我走到家已是大汗淋漓，不过值得欣喜的是白色的毛绒地毯上有淡淡阳光的味道。

我把地毯铺在卧室与阳台的玻璃门边，这是我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阁楼的原因。这里离城市的中心有些距离，环境安静，都是一些古老而矮小的两层阁楼，木质的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无聊的时候会故意来回的走两趟。周围住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天走出巷子口的时候，会彼此微笑着说早安，那些慈祥的脸庞总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那么一刻是温暖的。

我坐在刚铺好的地毯上，隔着玻璃看窗外，这一片没有高楼大厦，抬眼望去只有带着一点淡蓝色的天空，阳光洒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沉醉。夜晚的时候，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两三颗星星，它们眨着眼睛，闪着微弱的光陪在月亮的旁边，或许是怕它孤独寂寞吧，才会伴它到天明。

再次接到青山的电话已是下午六点了，青山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我说好的。穿好衣服下楼，冷风迎面扑来，这座城市可能要入冬了。我将衣领往上拉了拉，然后抬头看见青山已经等在巷口，我小跑过去，他迎了上来，顺手拉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手心的温度一直传到心里，暖暖的。

青山问我想吃什么，我没说话，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转进一个巷子，面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个一个简易的红色小棚子冒着热气，热闹非凡。青山看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好奇的问，我以为你不喜欢人多呢。我转过头笑着说，还是不喜欢，但每次路过这都觉得路边摊特别的香，很早就想来了，但是一个人确实孤独了点。青山没再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懂我的。

我们找了家人多的，坐了进去，肥头大耳的老板很热情，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低头认真翻着桌上的破旧菜单，然后就听到坐在对面的青山轻描淡写的来了句招牌菜吧。我抬头看他，我忘了他是能融进人群里的人。青山回看我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吃。我笑着摇头说没有，只是还想来点烧酒。青山笑了，伸手捏了我的鼻子，我们变得很亲密，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虽然人多，但老板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功夫菜就上齐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但是却香气四溢。我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品尝，沉浸在这些美食里，丝毫未注意到青山看我的眼神。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青山突然说道。我停下动作，抿了一口酒，胃里火辣辣的。难道我以前不好看，我问青山。青山笑出了声，你一直都很好看，只是今天的你是我没见过的好看。我没再说话，拿起筷子继续吃着。

酒足饭饱后，我跟青山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今晚没有月亮，路灯的光显得很微弱，夜已经很深了，街上没有任何人，我们的脚步很轻。青山说，时间真快，转眼一年又要过去了。我没有接话。他又继续说道，这一年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你呢，琳，我们没认识之前你是怎样的？听到这句话，我愣了一下，转而又继续向前走着。我有些不记得了，我回答道。我听见身旁的青山轻笑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拉住了我冰冷的左手，十指紧扣。我转头看着青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光亮，像会眨眼的星星，很好看。气氛又回到了沉默，直到走到巷口，我拒绝了青山要送到家门口的提议，于是他便在巷口目送我。走了两步，突然青山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他，青山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似乎有些紧张，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看向我说，你能看到我对不对？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我不会回答，只是微笑，而我也知道他看不见。

回到家，我坐在白色的毛绒地毯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又是一夜未眠。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会在很多年以后，怀念他陪我度过的每个夜晚，但同时也将再也记不起他的样子。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联系过青山，他给我打过很多电话，我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他的请求，而他从不会勉强我，所以只能默默接受。

周三的傍晚，我在地铁站看到了青山，他坐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我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他旁边，青山看到我似乎有些紧张，那是我们隔了一个多月后的再见。

我们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天气已经很冷了，四周都是迎新的气氛，我跟青山还是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青山先开口了，过年的时候我可能要回趟家，你回家么？这是第二次，他问了我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我依旧笑笑说，还未决定。

一星期后，新年将至，青山要离开了，我没有去送他，只说了句一路顺风。我给自己点了根蜡烛，倒了杯酒，坐在地毯上看着漆黑的夜空。窗外鞭炮声不绝于耳，让人心生厌恶。我突然有些想念青山，这让我觉得既正常又奇怪。我喝了一大口酒，想在酒精的刺激下眩晕，这样不会胡思乱想。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的，伴着鞭炮声一起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有些踉跄的站起来，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刚刚的酒气瞬间清醒。我往楼下看去，是青山，他正努力朝我挥手，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转身进屋拿了件外套跑出门，我要去亲眼看到他，才觉得真实。远处的青山也向我跑来，我们越来越近，我笑了，青山也笑了。

我们像是又回到以前一般，他牵着我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还是跟之前一样温暖。我们在超市快关门的时候买了些啤酒，然后青山开车带我去离这不远的一个公园，听说在那里能俯视这个城市。因为是新年，公园没有人值班，青山找了处稍矮的围墙，我们轻而易举的进去了。

青山说的没错，这里确实能看到我们生活的那座城市。现在的它灯火通明，烟花在夜空此起彼伏的绽放，仿佛要照亮这个城市。我觉得心情比刚刚要好了很多。青山看着我问道，这样的日子也喜欢一个人吗？他的问题竟让我有些慌张，弯腰从袋子里拿出一瓶酒，打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流进胃里，让我变得更加清醒。嗯，我点了点头。青山转头看向远方，他的眼里有一丝忧愁，琳，我在看到你的那一刻，你是鲜活的，可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我的错觉。我安慰他，那并不是你的错。青山看着我说道，没错，只有黑夜才能让你变得动人。我沉默了很久，看着离我很遥远的城市。

青山，我是个不记得过去，看不到未来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忘记了所有经历过的事情，就算拼命去想也什么都记不起来。很多时候，我感觉到我整个人都是空白的，我不敢哭泣，不敢喝醉，不敢入眠，生怕突然间被抽空。我知道自己会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但我也很清楚我会忘记你的样子。青山走过来，轻轻将我拥入怀中，那就留在我身边，这样至少忘记时也能重新认识。此时，新年的钟声在身后的城市想起，新的一年是否准备好跟过去再见。

整个假期，我都跟青山在一起，每天都是从没有过的平常日子。我肆无忌惮的沉浸在里面，贪念着他的怀抱。我依旧整夜整夜的失眠，然后坐在客厅，看青山熟睡后的样子。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生活又如往常一般。我在八点半差一点的时候，踏进了公司，然后径直走向经理的办公室。我面带微笑的说早安，然后将手里的辞职信扔在了他的桌上，转身离去，丝毫不顾他在身后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走出公司大门，迎接我的阳光很新鲜，心情出奇的美好。我在最近的公交站坐上了一辆从没坐过的公交车，选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看它带我穿过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仿佛看到了常去的咖啡馆、郊外的书店、梧桐街道、路边摊、巷子口以及山坡上的公园等等。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我都还记得。

我再次坐在青山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喝了整整一大杯的黑咖啡后给青山打电话，五点半我就看到青山扯掉领带推门进来，他很习惯的走到我身边伸手拿起我的咖啡，喝完了？青山带着惊讶问道。我手托着下巴，抬眼看他，嗯，我本来就可以喝完的。青山马上做出一副苦到心里的扭曲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后来我们牵着手去买菜，回来一起做饭，一起洗碗，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影碟直到深夜，各自休息。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以为我能安定下来，可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失眠，似乎谁也救不了。今晚有皎洁的月光，一双手从背后拥住了我，你在想什么？青山依偎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我没有回答，只是出神的看着月亮，可能我在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周五那天，雨下的很大，我拖着我的行李箱坐在地铁站等青山。我没有给他打电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他。面前人群涌动，我看着青山从地铁上下来，他也一眼看到了我，我冲他微笑，他看了眼我身边的行李箱，忽然脚步变的缓慢，我起身等他走过来。我们互相看着彼此，沉默良久。

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吗？青山的声音很轻，似乎要被身后的地铁声淹没，我看到他眼底有些悲伤。我一直保持着微笑，伸手抚摸青山的头发。

你还会回来吗？青山继续问道。

不会。我没有丝毫犹豫。

你会忘了我吗？

我不知道。我收回抚摸青山头发的手。

青山…

我想说再见，可是惊觉这个词已不适合说了。

我只唤了声他的名字，便转头离开了。从他眼前走过的那段路，我已忘了是什么感受了。

坐在开往远方的列车上，周围一片漆黑，透过这黑暗能看见山的轮廓，大片的田野，带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村庄，它们都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只一眼就不再记得。而这黑夜，总能让一切变得更具诱惑。

我的脑袋有点疼，身体里有东西在慢慢抽离，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去到哪里，我只记得我好像跟谁有过一场安静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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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