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栾，你慢点

1

老栾急匆匆地把拖布挂进卫生间，关紧煤气上炖着的排骨汤，粗鲁地套上穿了十年，帽子都炸了毛的蓝色羽绒服，抓起女儿高中背过的薄得发皱的紫色双肩包，胡乱抓起泛油稀薄的黑白相间的头发，戴上艳红的针织帽，扣上黄澄澄的头盔，赶着黑色电动车，风风火火地下楼——她可不想因为迟到使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再被挂掉一层。

Y城的冬天寒风呼啸，冰冷的风头尖刀般割在脸上。老栾一路呲牙咧嘴地飞驰到单位，边骑边庆幸，还好趁着女儿回国之前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

说是单位，其实老栾工作的地方除了老板只有两名工人。空旷的屋子里摆着几台巨大的机器，飕飕的寒风毫不留情得穿堂而过，瘦小的老栾常常冻得瑟瑟发抖，为了取暖，只能不断地来回走动。老板曾征求过两个人的意见，要不要再添一个人，减轻每个人的工作量，但是工资嘛，自然也要打折扣。

想到在国外求学的精瘦的女儿，家里刚买还有贷款的房子，两头身体每况愈下的老人，老栾咬咬牙，我能干！

虽然年近半百，但干起体力活来老栾丝毫不逊色年轻小伙子。工友打趣她，老栾，你就是一头驴啊！她也不生气，爽朗地哈哈大笑，做驴好啊，有活干，有钱赚！

巨大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有时老栾会陷入一种迷幻的不现实感，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头驴，沉默无语，只用低着头干活，不必操心老人孩子，无需在意房价物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这么想着，老栾竟然笑了，头有点昏，眼前有点朦胧——

老栾，你慢点！工友一声惊呼，老栾突然被拉回现实，打了个冷战。

吓！手差点被送进机器。

瞎想什么，老栾暗暗骂自己，还是做人好啊，累是累点，但生活生活，生下来就要干活！

有活干，有饭吃，有孩子，有希望，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2

老栾一头钻进冰冷的车里，用力攥着手，来回搓着哈气。她有点绝望地看着车防风玻璃上结着的形态各异的冰花，一点也不美，她想，为什么要有冬天？

因为老家没有暖气，公公婆婆最近入住她的小家，一进门就把一小沓红的刺眼的人民币扔在茶几上，财大气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们不白吃啊！

儿子刚好从里屋出来，端着绝地求生的界面，看见了一脸尴尬讪笑的母亲，无所谓扶了扶眼镜，妈，补习班的钱要交了。

一想到转过年要中考，老栾就是一阵心焦。语文数学英语全都徘徊在及格线，物理化学从来都是班里倒数，最让儿子引以为傲的政治考了年级第八，亮晶晶的78分。老栾欲哭无泪地看着儿子的成绩单，双手颤抖。

从来没有感到形式这么严峻，老栾用了自己在医院的所有关系，送礼毫不手软，对待补习班老师，老栾低眉顺气，菩萨一般供着，儿子却撇撇嘴，妈，你这完全是花钱求安慰啊！老栾恨恨地瞪一眼这个没长心的臭小子，吓得儿子吐舌头。

在中考这个节骨眼上，公公婆婆打了个通知，没有商量，坐着火车一路颠簸到了她家，老公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是我爸妈，这是我家，他们想来就来！

每次想到老公那副无赖的嘴脸，老栾就会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那是她当年爱过的人么？

婆婆来，老栾一开始尽心尽力地伺候，直到她后来偶然知道，原来婆婆一直在对老公抱怨媳妇做饭的难吃和对老人粗声粗气，从来也不会主动找时间和老人聊天。

当时门后的老栾只觉着天旋地转，刚做完一台6小时的手术，匆匆换了衣服赶回家，特意去市场买婆婆最爱的蚕蛹，换来的竟然是恶毒的抱怨！一瞬间，老栾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在车里呆了10分钟，老栾匆匆发动了车，上班要迟到了。车库出口是个上坡，老栾戴上墨镜，一脚油门，车“轰”的一声窜了出去，保安队长远远看见这辆横冲直撞的车，早早把防护栏放下，不过老栾在防护栏前还是温柔的减了速，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保安队长一句怒吼般的提醒，

老栾，你慢点！

3

老栾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玩具随意瘫在屋角，女儿乱糟糟的闪着小亮光的细丝头发上还沾着橡皮泥，突然感到心力交瘁。

还没处理完女儿的战场，老公又来连环夺命call——他要吃辣炒猪大肠，配啤酒，主食要米饭，水不能太多。

恨恨地“摁”死手机，老栾一边嘱咐女儿自己玩，一边冲进厨房，淘米、洗菜、切菜、放油、烹炒，锅碗瓢盆，“叮叮咚咚”响了一阵，抹了一把汗，抬眼一看，女儿瞪着无辜的大眼镜，用手指着撒的到处都是的小珠子，有点胆怯地看着她，

妈妈…….

小女儿是老栾在36岁高龄生的，那时大女儿12岁，她离婚5年，现在的丈夫比她年轻5岁，相比于自己年轻的丈夫，老栾不仅是妻子，更像母亲。

一个免费的顺从的全职保姆。

于是老公是家中绝对的权威，什么时候给钱，给多少钱由他一人说了算。每次伸手要钱，听着老公指桑骂槐的嘲讽，阴阳怪气的敲打，这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可不要胳膊肘向外拐啊，老栾都觉着自己很卑微，丝毫没有人格尊严。

上次大女儿来家中，两人刚想抱一下，就被小女儿粗暴地拉开，高声尖锐地哭闹，那是我的妈妈！你不能碰她！留下尴尬的大女儿眼中含泪。

夜深人静，老栾常常反思自己的前半生，反思的结果往往是，我要离婚！但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学历和尚年幼的女儿，老栾咬着牙把泪往肚子里吞。

一次老公要吃纯手工剁陷的饺子，老栾流着泪，挥舞不锈钢切刀，用力剁紫洋葱，碎屑溅的到处都是。男人恰巧回来，冲上去夺过刀，气急败坏，

疯了吗？老栾，你慢点！

4

老栾的女儿终于从欧洲留学回来了，一家人去机场接机，浩浩荡荡。

二姨妈戴着墨镜，小姨妈打扮精致，老栾神情焦虑，姐妹三个手挽手，走在Y城结冰的路上，小心翼翼。

三个男人被远远落在后面，悠闲地从口袋掏出香烟，相互点上，淡灰的烟缓缓升起，在白色笼罩的大地上勾勒出抽象的几何画。

估计是闺女快回来了，你大姐最近不大正常，哈哈哈！老栾老公打趣。

二姨夫吸了口烟，低着头，她二姨也是。

哈哈哈，她小姨妈一直不正常！

三个女人中突然有个人打了个滑，被另两个人搀住，走在后面的老公们眉头一紧，

老栾，你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