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奥森练拳,有个很白目的人站在距离我一米八左右的位置,用手机直勾勾怼着我拍,公园里的怪人见得多了,我已经可以泰然处之——当然,肯定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我是怪人,这能理解。大概半分钟后这个人满意地走了,边走边发语音说:你看还有人在打太极拳。
我这时有点不淡定了,我都不确定我打的是什么,你居然认出来是太极拳了!
在追随太极的路上,可学的东西是越学越多,因为在学的时候不仅是了解的内容增加,也在不断发现新的不了解的内容,于是出现一种掌握越多,越发现所掌握的在需要掌握的内容中占得比重更渺小了。好像长出了翅膀在飞,先是离了地,然后飞出了坑,然后高了一点,再高了一点,当超过大多数树和建筑的时候,你看到了远方,当翱翔在高空的时候,你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的小。
我于是有了一个谨慎的习惯,觉得自己不渺小了就要警惕,任何觉得自大了的情况下,我都会提醒自己:完了,又掉井里了,赶紧别嘚瑟了,往外爬吧。
我实在是离太极还差得远呢,练得是不是太极拳也不大好说。
我就忍不住想,师父教给我们的这套拳真是善,我还没摸着太极的影呢,就已经受益无穷了。
这是学东西能带给人的极致享受,曾经沧海难为水吧,越是体验过这样的幸福感,越是不容易再去接受不够深和不够广的东西了。
那些能凌晨五六点起来打一套拳的人,也谈不上什么自律不自律的,而是真的打心眼里觉得起来练练拳比躺着舒服多了。
年前最后一堂课上,我一边比划一边跟师父说,我想把自己练空,像一条中空的管道……师父和松松俩人抢着怼我说:这不是你想要这样做而达成的境界,而是你通过练达成的。我心里虽然惦记着无我,但“无我”里也有我,无从谈空。——好吧,太难了,暂且放弃,我还是只想着松和意就不错了。
随着年级升高,师父会在教拳中更多的把实践中的应用演示给我们,这样当然更有利于我们提升行拳的质量和完善细节。我个人对各种擒拿过招是十分跃跃欲试的,在课堂上兴高采烈地大小金丝缠腕转倒了师父几次,师父难免嘱托几句“回家别打老公”,但这话说出来就是让人灵机一动的效果,晚上忍不住在沙发上等到老公加班回来,大金丝小金丝地缠几把再放过他。可是几次下来,发现转倒师父容易,老公一钳住我手腕我就发现这不对呀……真是既不会抓也不会配合着摔倒……
“你这抓太紧了”
“这样不行,太松了,一点力都没有”
“不行不行,你能不能稍微蹲一点”
“你还是别站离我太近——也别太远!”
……老公被我指使急眼了,回斥道:“你们这门武功对对手要求太多啦!”
等我真的练得靠谱了一点,他又会想出一些稀奇古怪地方法抵御我的擒拿,比如很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再比如拉住我的手腕乱晃……
于是我下一次去上课的时候就会向师父讨教:“如果我这样抓住您的手乱晃您还怎么用大小金丝?”
连续几个礼拜,我都是拿不住老公,转过头来上课时又问师父。
这些问题和抵御手段,在师父看来是全部没有意义的,有一天他一边演示一边对我说:“学东西不要那么教条嘛,随便他怎么乱动,你能不能做到舍己从人?”
舍己从人——是孟子对舜的称赞:“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我忽然一下子悟到了练武功和修心同步进行的重要性,毕竟想要在老公面前做到“舍己”和“从他”实在太难了,但你要做不到就很难打到他,做到了可能又没有必要再打了。
舍己从人可以贯穿到太极拳的招招式式,也可以贯彻到与人相处的不臆测、不武断、不固执、不主观。——这是和我们从小培养的竞争意识背道而驰的吗?我还没有想明白,但我忽然就不想跟我老公玩擒拿了,可能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能“从他”的那个境界。但我开始在生活中尝试着舍己,把自己缩小一点,这可以帮助我面对问题时做出更好的决定。我也开始关注别人的心意和自己的心意,至少先做到接纳,不评价别人的心意。不仅是成人,也包括孩子。
这是我的另一个觉悟。
这一学期总体来说是想得比练得多,一方面因为忙其他事,另一方面也因为度过了一个冬季,室内施展不开,到户外又太冷,早上也起不来太早了,起早了乌漆嘛黑阴阴冷冷地也不敢出去练。
但说起用脑子练拳这件事,我身边的翘楚是鲍荷师姐,最近一起弹古琴经常听她认真地介绍自己如何闭眼躺着练拳,我估计她弹古琴的时候也是在练拳吧……
鲍荷师姐在我们当中出名是因为某次她凑人数去参加了单位的乒乓球比赛,传说当时她虽然一年多没打过球了,却很意外地得了冠军,并且对手中还有一些半专业的选手。后来据鲍荷自己反思:对方打过来的球自己都能看清和接到,而那些选手则评价,鲍荷的球打得太转了——这可不嘛~天天练的就是螺旋啊。这个例子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师父津津乐道的,同类可比的还有某些同学练拳后高尔夫球技暴增之类的。松松也曾给我讲过,她学太极后再去玩滑雪上手特别快。
这个乒乓球事件还有后传,是某次下课后师父特地把我留下传达(bagua)的——应该是想赠送给我做写小说的素材。鲍荷作为乒乓球比赛的一匹黑马,迅速成为了单位里的谈资,并且大家也认定她施展的是“太极乒乓球”,于是几个健身发烧友忍不住约架,鲍师姐婉拒再三,第四次给了这几个男生面子,当然这几位肌肉男一败涂地,可以想象应该是推过来就自己直接趴地上了……
师父感慨鲍师姐经常缺课,练得也不多,看来想的多也是管用的,或者就是与生俱来的慧根。
让我参加比赛的时候师父说要求每天把拳练十遍,我信誓旦旦地表决心说那我要练二十遍,结果当然是没有做到。还有一次苏师兄告诉我练拳1万小时,才如何如何,我第一时间用计算器按了一下,每天一小时要练27年!太久了,我说那我还是每天练2小时吧,目前肯定也是没有做到。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是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的不练,身体越来越僵不说,头疼脑热嗓子发炎之类的小毛病也容易犯了,有一天开车都觉得容易走神了,我意识到不好,得排除万难安排时间练拳了。
师父当然能发现我的僵硬状态,还敲打我说:“一天不练只有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父就知道了”,师兄还在一旁补刀说:“三天不练师兄也知道了。”——我真是醉了,你们都怎么知道的啊!不过后来师父也没再指定过数量,但多次强调了练拳的质量,蛮练十遍不如带着心法踏踏实实过一遍的效果更好。——归根到底也是练拳要用脑的问题。
练功的勤与懒和功力的弱与强这件事我以前并没有太多关注过,我自问在学拳的过程中并不急功近利,所以练得特别随意,想练并且有时间的时候就练,懒得练的时候就不练或者少练会儿。因为,我一直很确定太极拳将会伴随我的一生,我不用急,只是笃定地走下去就好,会走到哪里我也并不清楚,但同时又保持着好奇和期待。
但这是我习拳后第一次在思考练习的质与量,以及用脑和用心练拳的作用。
后来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是我有一阵特别忙,连续几天三餐不定,日程奔波,终于在某天傍晚病倒了,剧烈的头疼加胃疼。怎么呆着都难受的状态下,我又必须要独自开车带孩子从工作室回家,于是我想尝试打一套拳,看看能不能舒服一点,但是身体一动就吐,我又尝试站桩,但是没有力气。朋友建议我静坐,虽然我以前并没有静坐的习惯,但当时毫无选择地坐下了,思绪万千的状况下,我干脆闭起眼睛默拳,意外的是,才默了五六式就明显感觉到了经络疏通,继而神清气爽。——我想这大概就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的运功疗伤。
经过这件事我是有点小兴奋的,同时也意识到了默拳的作用不容小窥。
但要说需要多想,有时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太多。
某天师父上课时讲到一招说,前面搭上对方的手是虚的,后面用意顶上的这一拳才是实的……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整套拳的虚实,太极的虚实,所谓的有心求柔,无意成刚。练拳的时候,我这一身皮肉看起来是实实在在,所谓的精气神是虚无的,但事实上,我这有形的躯干才是虚的,撑起来的神和意却是实的!
之后的几天我都忍不住像王阳明格竹子一样在参虚实,走路也参,开车也参,吃饭也参,躺床上也参。
那段时间我有点颓丧,做什么都提不起心气,比如我记账,我意识到这是虚的啊,这些数字根本不值得我花费精力,每个人实的那本帐根本就拿不到自己手里啊!但我又不得不记,这是公账,我必须得一个一个的算清楚啊。——我这是干嘛?这有什么意义?
而我在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我花在虚事上的精力是多少?我被虚无缥缈占据得体无完肤,“实”无处安身。
更不用说多少虚情藏在假笑后,多少实意隐匿在虚言里。——总之好累啊。
这些发现让我既痛苦又低落,连续很多天都是麻木不仁地运转着手头的事。
我甚至还联想到了罗伯特清琦那个经典的现金流游戏,老鼠们一圈一圈在跑道上重复着盲目的奔跑,只要没有逃出这个赛道,生命就耗在了蒙头转圈中。
但参虚实的觉悟让我连带着明白了很多佛经上的箴言,这种“开慧”的感觉却又让头脑有清明的快意。
接下来在经历了一些意外又痛苦的事之后,我有一天忽然意识到,虚事中蕴含着实意,就像练拳意还是要从松皮肉来做起,在日常琐事以及工作繁忙的种种之中,自然夹杂着属于我的那一条修行,需要我像练拳一样循序前行,不得急功近利。就像师父说的,他教的是拳,但我们要掌握的却不是拳,而我们却必须从一招一式练起,才有“去忘记”的可能性。
随着学习和思考的深入,时不时就会忽然发现以前打熟了的某招其实完全打错了。比如上学期倒数第二三节课,我才意识到倒卷肱从来没打对过,有了这一发现之后,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才好了。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学的那一年,有同学吐槽倒卷肱比云手还难,我还反对说打熟了挺顺手啊,如今虽然还是觉得云手更难,但倒卷肱也不那么得心应手了。我发现真像从来没接触过这个动作似的,慢慢从模仿师父开始,从头开始练。
有时想想,生活中的其他事亦是如此。——对于不了解的事,我们很自然地可以谦虚,但对于自以为特别了解的事,曾经积累了很多经验的事,又能否“认输”呢?——对于杂物,我们可以很慷慨地放下,但对于自己经营多年的见识呢?又敢把它们作为“虚”的东西,就像抛一个苹果核一样抛开吗?
又有多少人真的有抛开重来的勇气呢?
如果抛不开过去的见识,我真的就打不出来这一招倒卷肱了。
一直过了几个月,我依然没有再打好,——当然,只是自己以为的“打好”,都没有做到。
但是特别有趣的是,虽然不会了倒卷肱,其他几十招似乎都打得有进步了。这是拳理的贯通吧,以一招的体会加深了对整套拳的掌握和领悟。然后带着这种新的领悟转回头来巩固这一招。
所以说,练与参真的是要相结合。
在这个过程中,了解的不仅是真理,更是可以对自己有更多的觉察,不仅是心念上的,肯定也包括身体上的。
某天睡前我靠在床头看书,老公靠在我旁边淌着今年第N+1次感冒的鼻涕。他忽然转头看看我说:“你练太极之后好像真的不生病了……”
我忍不住合上书转头回他说:“你终于承认了!”
其实不生病是不可能的,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伤风受凉、头疼脑热的呢?只不过,我觉得自己是生病之后恢复的快了。
就拿感冒来说,越来越多人需要半个月,甚至两个月才能好彻底,我以前就是这样。但现在身体感觉更敏感了,在生病初期我就能有所觉察,迅速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好好休息,好好练几天拳,病没有生起来也就慢慢消退了。再加上前文提到静坐默拳的那件事,让我觉得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更多的把控。
我记得师父曾经说:“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性格也变了,练功就有些成效了。”
我开始觉得这对我来说是猴年马月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最近也真的觉得自己变宽容了,这大概是性情转移的苗头(还是年纪大了……)。记得我以前跟松松吐槽老公,她总是笑着回答一句:“你还是太年轻!”
最近我好像有点“不容易生气”的体会了,不满的事情当然还是会有,但好像不太往心里去了,这种变化我开始自己都不太敢确认,最近仔细回味了几次,不满的事情发生时,情绪在哪里,需不需要骂人?……好像都没有了。
记得去年我相当长一段时间戾气很重,总想跟人起点冲突过过招,师父当时说是中气足了,最近却感觉很想避开冲突,害怕因为冲突而需要跟人多说话,尤其那天发现有人怼着我录像的时候,我心里感慨道——师父这是一套不争的拳呀。
某天某朋友对我念叨说:“你说,那个谁谁昨天说……是啥意思。”
我摇头笑道:我现在只想过省心的生活——不问天意,不猜人心。各随其便吧,按太极的要求,我做我自己该做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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