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冬的禾木,是那样的寂静。
雪厚的地方已经足以没过小腿。
没有足迹的雪中,是那熟悉又陌生的一栋栋木屋,漫山的白桦林,深蓝绿色流淌着的禾木河。
木屋积满了雪的白色的斜屋顶。
炊烟袅袅。
唯一明显的色彩,就是白桦树棕红色的树梢。
整个村子像一副沉睡中的水墨画。
我们沿着村子的路到处找马骑。
看到有拴马的就进去询问。
终于找到一家,哈萨大叔似乎是同意把马租给我们。
他几乎不会说汉语,我完全不会说哈语,比划了半天也还是没说清楚,快把自己蠢哭了。
各种比划间,我突然想起了一句哈语,men sene suym.
我爱你。
学过那么多句,需要用的时候唯一记住的居然是这一句也许永远都用不到的。
我想起胡尔曼。
我跟他说,你教给我一句哈语吧。
他问,你想学什么?
我说,随便。
他想了几秒,然后一字一顿的教给我:
men sene suym.
men 我
sene 你
suym 爱
我像个好学生一样尽量发音语调跟他完全一样的重复。
men sene suym.
他突然特别腼腆的笑了。
我怎么想起了胡尔曼?
年轻的,忧郁的,腼腆的,真实的胡尔曼。
我实在沟通不了,只能打电话找会说哈语的朋友求助,让他跟大叔谈好,然后告诉我们结果。
我们终于租到了马,大叔打电话叫了他儿子来,我们一起在雪中骑着马去山坡上的观景台。
一路哈萨小伙子放飞自我的唱着歌。
马群,牛群在山里的雪地上随意的漫游着,吃着雪下的草。
山里只有马蹄踏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小伙子的歌声。
万水千山走遍,我想不到,除了新疆,世上还有另一个这样一年四季都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想落泪的地方吗?
还是因为我太爱她了?
好像只有在新疆淳朴真实的天高地远里,才能安放我无处安放的心。
我们冬天也要在山里,牛啊,去睡觉了,我们给他们铲的平平的。
还有马啊,要不狼下来,没有人,都给你吃掉了。
小伙子用可爱的哈萨克口音的汉语自顾自的说着。
似乎有人家杀了牛,雪里有些血迹。
可能是扔了骨头在雪里,远远的看到一大群乌鸦和狗围着兴奋的聚餐。
我爸爸的力气大的很,那个牛,好几百公斤,一把就能给他扳倒呢。
身体也好,我们都不如他。
我想起胡尔曼这样说过。
我过马路冒冒失失的,他总是替我看着来往的车,经常一把把我挡回来。然后一言不发的迅速把手抽回去。
肩膀宽宽的,个子高高的,永远站得笔挺,就好像白桦树一样。
你多大了?他问我。
18。我一点都不犹豫的回答。
他笑了。
他笑起来憨憨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英气逼人的脸上,出现这么朴实的笑容。
毫无违和感。
怎么?笑什么?不像吗?我假装生气的质问。
你到底多大了?他又问了一遍。
这是我的秘密。
为什么?
因为女士的年龄是保密的。
为什么?
(果断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哎呀我就是18,而且永远18,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我今年26了,我猜你有23,4岁。你结婚了吗?
(友尽)
我就是喜欢拳击,职业练了很多年,但是赚不到钱。
赚不到钱就不能干,所以我得出来打工。
我去乌鲁木齐,可是我是(少数)民族,没有边民证哪里都不要我。
我就去到处找,只要肯要我,我什么活都干。
后来我去做销售。
我汉语说的不好,刚去乌鲁木齐发现你不仅要会说汉语,还要能听懂四川话,东北话,山东话,广东话。
我第一次知道汉语还可以那样说的呢。
跟客户说不清楚,前一个月啥都没卖掉,老板差点要把我炒了。
所以我就逼着自己学。
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客户打电话打了40分钟。把我高兴坏了。虽然还是什么都没卖掉,但是客户听我说了40分钟!我就觉得我没有白努力。
拿不到提成一个月底薪才600块。
一个早餐10块。一个拌面20。三顿饭最少50。我说我吃啥呢?
还要住宿。
还要坐公交车。
我那时跟三个人一起合租了一个破破的房子,吃饭现在我自己什么饭都会做。
后来我一个月能赚一万多。
真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他好几次充满憧憬的告诉过我。
我一个大男人,最远就只到过乌鲁木齐。
我是民族人,哪里都去不了,人家一看见我身份证,住店都不让住。
我说,怎么会呢,内地不是这样的!
他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是汉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从那以后,我注意到了他时常会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胆怯和恐惧。
尤其是安检盘查的卡口,他似乎恨不得把1米85的身体,藏在我小小的身影后面躲着。
有一次他买了酒,然后顺路去吃饭,进饭店有安检,他进门前悄悄的很为难的问我,你能不能,帮我提进去过安检……
胡尔曼,流着马背民族自由的血,本该在草原上唱着歌追风的汉子胡尔曼。
我怎么觉得现在这样,不是你该有的生活?
可我只是个外人,我又知道什么?我也不懂你的世界。
我不想后悔。我想好好生活。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干没有意义的事。胡尔曼告诉过我。
我说,20几岁的人生,不就是用来燃烧和虚度的吗?
他说,你错了。20几岁你不好好过,到了40岁你发现没过上想过的日子,怎么办?一切都晚了。
那你想要什么呢?怎么才能不后悔呢胡尔曼?
我不知道。我压力很大。我不想后悔。
我刚买了个房子,大大的,爸妈来跟我一起住。
我还没有结婚。
我娶媳妇要求很简单,顿顿饭给做好,爸妈衣服洗好,生个儿子,就行了。
你还是草原上的男人啊胡尔曼。
你知不知道,你的简单的要求,有点难呢。
放点英文歌吧。他说。
为什么不放哈语歌?我问。
你肯定不爱听。太土了。
怎么会呢?我很爱听啊。可是我不会说哈语,找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他犹豫了一下,开始用手机放哈语歌。
他腼腆的笑着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好姑娘。
我不是善良啊胡尔曼。
你来自一个让我着迷的民族。
你的文化你的历史你的音乐舞蹈都是不折不扣值得骄傲的啊?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出去坐出租车,司机以为我是哈族,一直跟我们用哈语说话,我就笑着,自始至终美滋滋的一言不发。
每次有人说,我还以为你是我们新疆丫头呢,你长得就像新疆丫头,我都觉得是在夸我呢。
音乐响起胡尔曼情不自禁的随着节拍扭来扭曲。
等着下回有机会,哥哥带你去音乐餐吧。
什么是音乐餐吧?
就是有吃的有喝的大家聚在一起跳舞的地方。不过里面都是民族人。你到时候跟着哥哥就行。我教你跳舞。
我会跳舞呢哥哥。拉丁,摩登,芭蕾都会呢。
那都是啥?我教你跳黑走马。
我们民族人结婚,就是跳舞。还有喝酒。
你们是闹洞房什么的,我们一喝好几天。
新郎谁跟你喝你都要喝,给多少都得喝,拿盆子端给你也要喝掉。
男女老少都跳舞。
我前任的婚礼我也去了。穿着西装,弄得帅帅的。
我跟她跳了最后一次舞。
我看见她流泪了。
但不管怎样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跳舞了。
再过两年也许我会去哈萨克斯坦吧。
虽然各方面条件都比这边差多了,但是那是我的民族啊。
这边现在的娃娃,都慢慢不说哈语了。
大人也是,有的明明就是哈族的,你跟他说哈语,他用汉语回给你,还挺骄傲的告诉你,不会说哈语,只会说汉语。
我不能看着我以后的娃娃连哈语都不会说。
我正穿着羽绒服躲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在梦境中回忆着胡尔曼,突然就被拍醒了。
我住在禾木村子里留守的哈萨克人家里,睁眼看见老板娘站在我床前。
警察找你呢,你不能住在我这里了。
我看看手机,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从九点开始,各种未接电话无数个。
我出去一看,各种边防武警警察站了一屋子。
外国人不能住在这,你得跟我们走,你只能住涉外酒店。
可我是中国人呢。
你现在是外国人。
但我是中国生的呢。我还有过身份证呢。
那也不行,你得跟我们走。
夜里十一点多了,外面零下十几度,这一屋小伙子,肯定是在寒风里,在漆黑的夜里,从九点开始挨家挨户找的这的。
我行李收拾好,跟着他们上了车,在把所有行李过了一遍安检,扫描了护照签证填了各种表之后,住进他们指定的涉外宾馆。
就在边防检查站旁。
第二天早餐,正好碰见他们也来吃早餐。
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说,昨天晚上你们辛苦了。
昨晚近乎蛮横的一点情面都不讲的小战士们,看仔细了都是些还带着童真的大孩子。他们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应该的应该的。
早饭间我们对视了好几次,每次目光相对都是笑着迅速低下头。
吃完临走还特别温和的跟我说,我们走啦,再见。
一起来玩朋友第二天跟我说,怎么哈族人说话都这么不客气这么冲?
我说不是他们冲,是因为汉语不是他们的语言,不可能说得像你一样措辞严谨,时时处处那么周全。
他们人都很好,我相信,他们是已经尽力了。
我至今也没有去过音乐餐吧。
也许此生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胡尔曼。
但是哈萨克音乐响起的时候,
我都会想像,一群人兴高采烈载歌载舞的样子。
我已经学会跳黑走马了。
除了你,我也爱着你的民族,你的家呢,胡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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