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

作者: 许秋也 | 来源:发表于2019-05-19 20:51 被阅读6次

    1

    我十二岁那年去水库时是春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庞然大物。

    跟着几个大孩子沿着后山的红土路,走了一个小时,远远便见到水库。起初一条笔直干净的堤坝慢慢浮现,更远处则闪着许多光亮,我知道那是水面。我们越近,水库越大,直来到堤坝跟前,便听见哗哗的水声。那是堤坝腹中水闸流水的声音,从闸口跌落到一座不大的深潭,继续向南流去。

    春天里黑色的土地已变得松软,并钻出零星的小草,如果向山下远处望去,就会看到它们像是黑色的土地上笼罩了一层绿色的薄雾。

    我们先围着深潭看了看,便走上堤坝,去看水库。水库大致算椭圆形,面积很大,不过能隐约看见边界。有一条河从北边注入水库,水面缓缓波动,泛着深色的光芒。更远处的水库边上,有一些房子,掩在树木之间。

    堤坝上支出来一座悬空的红色砖房,由几根白色水泥柱支撑,像个厕所。我们慢慢走过去,它是水闸站,里面已空空如也,只有水泥地面上有一块正方形的入口,直通下面的水闸。入口处水声和光亮一起升上来,吸引我们去看。四四方方的通道笔直而下,有二十米深,洞壁上有一溜儿用来攀爬的粗铁把手。

    他们在里面爬上爬下,以示胆大。下山回家的路上,我获得了一种仿佛长大几岁的喜悦。他们说,山的那边有狼,去年动物园运送动物路过,车门开了,几只狼就跑出来,钻进山沟里。

    有个孩子问:“狼吃啥?”

    “啥都吃,野鸡、狐狸、黄皮子,都能吃。”一个大孩子回答,“还吃人。”

    他们还说,水库里有水鬼,每三年就要收一条人命。我问他水鬼什么样?他们鄙夷地说:“那谁见过?见过不就死了?”

    在我满脑子都是水库、狼和水鬼时,他们拿出半包烟,抽上了。其中一个说:我爸昨晚喝多了,回家躺炕上就睡,烟就掉出来了。我不拿还是人吗?”他把半包烟拿在手里,大拇指和中指捏住中间,食指动弹让烟盒旋转。“烟真是好玩意儿,谁有钱借我,我要学小马哥烧钱点烟。”

    “那边坟地有剩的烧纸,你拿点。”一个说。

    “去你妈的吧。”

    大家嬉闹着走下山,一步一步之间,太阳渐渐升高。

    2

    他们并不是每次都带我,因为我的年纪和体力对他们是个累赘。每逢春秋,他们会带着小镐和几十上百的夹子上山,常常要漫山遍野地走。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药瓶,瓶盖上扎着小孔,里面是从自家玉米秆上扒出的小虫。寻着合适的树或者山沟,便用小镐挖一个浅坑,将小虫顶在夹子机关,再将夹子放入坑中,最后打上一层土,以作掩饰。这一过程相当危险,常有动作稍大便触发机关而将手指打青跳脚的情况出现。

    这种方法能抓到麻雀以及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鸟,夹子的力量有限,这些鸟大部分不会当场毙命,还需要用手扭断它们的脖子。他们曾将一直奄奄一息的麻雀摘下来递给我,告诉我如果想获得这只麻雀,就要把它的脖子扭断。我照做了。我将麻雀小小的头攥在手里,它的尖嘴顶着我的手心,像是在咬我,而它小小的脖子咯吱一声断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杀了人。

    也有一些叫声好听的鸟会留下性命,关在笼子里。稍大一点的孩子,经验相当丰富,能通过一些谋略追捕鸽子。我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他们在山上走,忽然发现一群鸽子,领头的人兴奋起来,引领我们过去。只见鸽子们落在黑色的寸草未生的田里,慢慢啄食。他们精选威力适中的铁夹子,因为想要活的,不能把鸽子一下打死,又因鸽子个头很大,威力小的夹子会被挣脱。我们一伙人匍匐在离鸽子几十米的地上,小心安置十个夹子,然后慢慢后退,又绕了很大一圈,来到鸽子群的另一面。全部人匍匐在地上,慢慢前进,驱赶鸽子感到危险便慢慢往夹子处移动,又不至于受惊而飞。被逮到那只鸽子有脚环,领头的人便说回家把脚环弄掉,把它养在自家鸽群里。

    从冬到夏,无论什么季节,他们乐此不疲地享受一切大地赐予的乐趣。而我还太小,听不懂他们谈论的电影和游戏,我厌恶虫子,更不愿意拧麻雀的脖子,他们就不太爱带我。见识水库之后,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去任何地方,就开始自己走路,翻过山头到水库边。大概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去水库,我便认识了皮球。

    堤坝靠水这一侧岸边布满了青色的大石头,皮球当时就坐在水闸站水泥柱下的石头上钓鱼,鱼竿又短又细,他黑黑瘦瘦的,远看也像是石头。

    我慢慢走过去,小心不让自己在石头间崴脚。到了跟前,我才看清楚他身边水泥柱最上端的红字:“1998年洪水警戒线。”这时我才低头看他,正赶上他的鱼上钩了,他往上一提,一条很小的鲫鱼亮着白光跃出水面,被他的黑手抓住。

    这是我第一次看人钓鱼,和电视里很不一样。这个黑瘦男孩岁数跟我差不多,他用竹竿钓鱼,一头拴着白色的棉线,鱼钩是粗铁丝,棉线上还帮着一块石头。他把小鲫鱼放在腿边的石头上。烈日下,那条白色的小鱼无力地扇着尾巴,或许并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你钓鱼啊?”我说。

    “你瞎啊,看不见吗?”他说,声音粗鲁且有些沙哑。

    “我没钓过鱼。”

    “我天天钓,都腻了。”他说,“我还钓过王八。”

    “这水里有王八?”

    “啥都有。”

    我们的头顶是水闸站,背后就是水闸口,两人多高,冰凉的水缓慢流入漆黑的通道,又流向尽头正方形的冒着亮光的出口。

    我有些怕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只看他钓鱼。我们都坐在石头上,石缝之间有水不断涌动,偶尔会漂过一只田螺。太阳渐渐移到头顶,将我们的影子送进水里,开始热了。钓鱼进展不利,石头上两条小鲫鱼,迟迟没有增加和减少。

    “你哪来的?”他突然问。

    “南边。”我往后一指,他并不看。

    “你看见水库那边的房子了吗?”他说,“我家就在那。”

    “你家离水库那么近啊!”

    “老近了,发洪水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家房子冲没了。”

    竹竿下的棉线迟迟没有动静,他猛地一抬,收回竹竿,插在石缝里,抓起两条小鲫鱼,说:“走,吃鱼去。”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向堤坝的斜坡,到了一块背阴处,他盘腿坐下来。我才注意到,他的大裤衩下的两条腿精瘦,黑不溜秋的,还有不少泥巴。接着,他从鼓鼓的裤衩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他让我去捡干树枝,我随便走走就抱回一堆。他将干树枝拢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用掰了两根嫩树枝递给我。我照吩咐将鱼用嫩树枝串起,置于火上。

    火堆的热气烤着我们的胸膛,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他又将手伸进口袋,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塑料药瓶,瓶盖扎眼。他倒拿药瓶,在两条已经变黄的鱼身上使劲抖动,瓶眼里便洒出一些白色的颗粒,原来是盐。

    吃鱼时他说他叫皮球,大家都叫他皮球,只有老师和他爸叫他本名,因此我也只能叫他皮球。

    鱼被烤焦了,黑乎乎的,里面的鱼肉也没几口,我胡乱咬两口就算吃完了,根本没吃出味道。皮球一样,几口吃完,将手里同样烤得焦黑的树枝远远地抛向水库,抬脚踩几下灰堆的火星。

    这时,皮球叫道:“热!你下不下水?”

    我连忙说不会游泳。他骂了一句脏话,脱下裤衩扔在石头上,慢慢走近水里。水渐渐没胸时,他往下一沉,整个脑袋钻进水里,又圆溜溜地钻出来,开始游了。他用的不是狗刨,而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游法。几年后北京奥运会,我才在电视上看到那叫自由泳,我便又想起皮球来,可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皮球游了几圈,到了岸边甚至会用力扑腾,水花四溅,还大叫着“碰石头了”,显示自己的游泳功力,想让我嫉妒。我站在岸上看他,并不嫉妒,只是羡慕。我不敢下水,因为水里不仅有虫子,还深不可测,几乎每年夏天都能听到十里八村有淹到人的传说。

    深色的水浮着皮球的身体,只露出脑袋和胳膊,他像泥鳅一样翻滚浮潜,来去自如。我突然想起水鬼的传说,便冲他喊:“他们说水里有水鬼,抓人脚脖子,是不是真的?”

    “真有水鬼。”他在换气间隙大声回我,并往我这边游。

    “你不害怕?”

    “没事!水鬼三年要一条人命,去年刚要一条,还没到日子呢!(今年随便游都没事)”他游到岸边,“裤衩子给我,扔我手里,我回家了。”说罢,在水里举起双手。

    我将裤衩子扔过去,看着他将它顶在头上,慢慢游远。他还扔下一句:“明天再来。”我没回答。

    下山回去的路上,我想起皮球钓鱼、吃鱼以及游泳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才可能是水鬼,激得我一阵战栗。

    3

    我一直到暑假才又去水库。一是水库很远,二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传说有狼。可我心里还是想看看那浩大的水,想着自己能在里面游泳。暑假意味着自由,巨大的太阳能晒蔫一切,除了孩子。

    万物生长的夏季,上山需要些胆量。从我家大门出来,走上一百步往北拐,就从红土路上山了。山上种满了玉米,只留一条红土路贯穿,一直起伏延伸到水库。高大的玉米杆挤挤挨挨,密不透风。走上很久景色也不会变化,四周静谧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偶尔从某棵树上传来的鸟叫,提醒着行路的人,这并不是一片死寂之地。

    我在太阳最大的时候上山了,我想阳光猛烈应该会安全许多。我走到山坡的最顶端,回头望,村庄红色的房顶和道路像一条线,蔓延数里,更远处,几条笔直的道路将广阔的田地分隔,满眼都是绿色。

    回过头,水库如往常一样慢慢浮现,我向它走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热,没有汗,只是口干舌燥。整个下午,我都躲在水闸口的矮墙下,那里背阴。岸边的石头一动不动,滚烫干燥,像是被晒熟了。远方有几块巨大的白云,清澈透亮,软绵的边缘几乎要融进蓝天里,不知道在为哪座村庄投下荫凉。

    水库涨了水,一眼望不到边,青色的水近似静止,满满蒸腾着水蒸气。水闸口变得湍急,水流嘈杂地挤进狭窄的空间,穿越堤坝流向南方。一直到傍晚,响起一片蛙声时,皮球从堤坝上走过来了。

    他似乎更黑了,眼睛也黑黑的,光膀子,只穿一条裤衩和拖鞋。他看见我就走过来,我说:“皮球,不钓鱼吗?”

    “鱼竿折了,我用手就能抓鱼。”他说。

    我很想说“那你抓给我看看”,但我忍住了,改口说:“我随便来溜达。”

    “这有啥溜达的?”他说,“你都不会游泳。”

    “水太脏了。”

    “比你干净。”他也坐在石头上,“我天天来。”

    “你妈让你来吗?上次我妈知道我来水库玩,给我骂了。”

    “我哪有妈啊。”他说话的时候手不闲着,伸进石头缝间的水里乱摸。

    “那你爸呢?”

    “我爸不让我来水库洗澡,怕我淹死。后来我就拿这招治他,他一打我,我就来这待一下午,半天不回家他就得害怕。”

    过了一会儿,皮球说带我整点吃的。我以为他又要烤鱼,可鱼还在水里呢。我跟着他走上堤坝,往水库边的村庄走去。太阳到了西边,还是很大。他给我讲完接下来要走的事,我才明白,他说的“整”是“偷”的意思。

    堤坝尽头接着土路,沿水库边兜了圈,这才走进村庄,与山下我家那边没有什么不同。紧挨着水库有几座房子稀稀落落的,还长有许多柳树。皮球指着其中一家说:“这就是我家。”那座房子砌了水泥,但没贴瓷砖,半新不旧,很是普通。

    我们继续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草木都被晒得蔫头巴脑,而且蒙上了一层灰尘。我们的目的地是远处另一个村庄的小卖部。

    “那没人认识咱俩。”皮球说。接着,他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拿出5毛钱站在柜台前买东西,要挑柜台最底下的,让店主翻一会儿,皮球就将柜台上摆放的食物揣兜里。小卖部的玻璃柜台顶上,一般都放着些熟食。

    “人家能看见吧?”我很紧张,没想到即将要去做这样的事。

    “看不着,我都干多少次了。你就当没我,你自己去买东西,瞅你那小胆儿吧。”

    我被他这样一说,只能硬着头皮去了。路上,我一直在心里重复模拟台词:“买东西……买……那里面是什么,水枪?给我看看……我再看看另一把……”我入了神,被皮球推了一下,才发现我们到了小卖部门口。

    那时候我以为全世界的小卖部都长一个样:平顶房,有雨搭或者棚子罩在门口,走进去便会发现里面热闹非凡。玻璃柜台正对门口,各种零食、玩具、烟酒摆得很满,连地上也常堆放各种箱子。里屋通常有一两桌麻将或扑克,是热闹的来源。当我和皮球走进这个陌生的小卖部时,见到的景象便是如此,所有人都在里屋看打麻将,他们头顶的吊扇呼呼转着。

    我注意到皮球的眼睛开始四处撒摸。“买东西。”我叫了一声。

    里屋答应一声,走出来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两眼倦怠,穿着印花的宽大衬衫。“买啥?”她问,走进柜台。

    我按照计划,看着柜台最下面,有溜溜球和赛车,还有许多袋圆滚滚的虾条,彼此压着。“那个‘地火’多少钱?”我指着被压在最里面的溜溜球,声音很虚。

    那女人弯腰去翻找,捏住其中一个,并不起身,问我:“这个?”

    我不敢看皮球,假装自己并不认识他,一心买东西。“旁边那个,黑色的。”

    “10块。”说完女人便要直起腰。

    我连忙说:“那我不要了,我要一袋方便面吧。”然后将一枚黄色的五毛硬币放在柜台上。

    听了这话,女人把溜溜球扔了回去,转身在身后的铁架子上拿了一袋方便面,同样扔在柜台上,啪的一声,方便面碎了不少。

    我拿了方便面,转身就出门,皮球也跟了出来。我没敢说话,走出去很远才敢看皮球。他那件黑色裤衩的两个口袋鼓鼓的,他回头看看,就带我返回水库。我想问他拿了什么,又不想说,只好默默地走。

    到了水库堤坝的斜坡,皮球坐了下来,开始从口袋掏东西,分别是:一根五香干豆腐,一根香肠,两包榨菜。他志得意满地叹口气,咬了一口五香干豆腐,然后递给我,又给我一包榨菜。

    吃的时候,我又想起水鬼的事,问他:“你真不怕水鬼?”

    “不怕,我就怕飞蛤蜊。”他已经吃完香肠和半包榨菜,将剩下的榨菜扔在地上,“好他妈咸。

     “啥是飞蛤蜊?”

     “飞蛤蜊在水里能飞,打着转,嗖的一下从你腿边过去,你腿就是一个大口子。前几年有个小孩在水库洗澡,飞蛤蜊把他腿咬住了,拽不开,得拿锤子敲碎蛤喇壳。那小子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呢,蛤喇成精了。”

    堤坝上传来吆喝牛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牵着一头黄牛走过。西边的太阳已成红色,时间不早了。我又看了一眼水库,跟皮球道别。

    皮球说:“你知道我家在哪了吧?下回来就上我家找我,咱俩合作,要啥有啥。”

    我说好,然后向南边山下走去。

    4

    那次之后,我常常跑去水库找皮球。某种程度来说,我把水库当作自由之地。这里没有家长,没有大孩子,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堤坝上行走,或者脱了鞋袜走在水边的石头上。巨大的水库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会注意到水库边渺小的我。况且,我还可以在这里做那些我不敢做的事,比如偷窃。我和皮球会到水库分掉一切偷来或者换来的东西。当然,每次都是皮球拿大头,他只分给我三分之一的零食,我已经心满意足。

    此后的整个暑假,我们走遍了周围所有村庄的小卖部。每到一家,都是我进去买东西,以吸引店主的注意力,皮球在旁边伺机下手,无一不成功。而那些在柜台上摆满了香肠、零食、豆腐乳、啤酒、香烟的店主,从未能察觉两个瘦弱孩子光顾之后,少了两根香肠或者一瓶汽水。

    每次迈出店门,我们都像是得胜归来,连走路都变得轻快。我们会忍住不吃,无论多远都要返回水库,在堤坝的斜坡上坐下来,或者是水闸。口旁边,将食物排在地上,慢慢享用。

    皮球告诉我,他这样干已有二年,但不似如今这样频繁。他爸爸很少给他零花钱,他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吃雪糕和方便面;并且他爸爸有时十几天不回家,谁也不知道去哪了,皮球为了生计,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自己弄钱。

    他弄钱的方法,无非就是卖和偷。家里的许多物件早已被他爸爸先卖了,皮球只好走街串巷捡些废铁纸箱,卖给换破烂的老头。有一次,皮球带我去卖秤砣,他说是在路边捡的。我并不相信,这么大一个秤砣怎么能随便丢在路边呢?我们走到一座破旧的院子,没有院墙,只围了一圈篱笆,院内堆满了破烂。还有一只狼狗拴在房门口,叫得极凶。屋内走出来一位驼背的老人,看样子跟皮球很熟了,皮球把秤砣递给他。老头呵斥住了狗叫,转身去找杆秤,皮球叫住他,说:“别费劲了,你就说多少钱吧。”老头说五块钱。皮球答应了,一手交钱一手交秤砣。老头转身回屋,狗又叫了起来。

    当我们走出院子后,皮球笑着从背后拿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是那个秤砣。

     “你又给拿出来了?”我惊讶无比。

     “那你就别管了,一会儿再过来卖给他。”

    皮球带我回家,开始对秤砣进行改造:往红砖墙上摔,抹泥,涂钢笔水。一个小时后,我们又来到老头家,又卖了五块钱。老头还在嘀咕:“你哪整的这么多秤砣?”皮球面色不改地说:“我家就秤砣多。”

    从那以后,我就对皮球的胆大妄为有了清楚的认识。

    我们彻底熟悉了之后,他才告诉我“皮球”这个外号的来历,是大家觉得他皮实。他看上去的确皮糙肉厚,不洗脸,皮肤黝黑而粗粝,有一种野蛮的气质,完全不像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说自己在最冷的冬天,他也只穿着很薄的棉服,还漏着棉絮,双手冻得像馒头一样红肿。

    我只当他吹牛。

    那个夏天我们都更黑了。我妈只知道我整天在外面玩,并不知道我去水库。她并不是对我漠不关心,反而从我很小时起她便管束我的一切,甚至不希望我走出院子大门,以免我受到伤害。当我逐渐长大后,她不让我去别人家玩游戏机,不让我在太阳落山后才回家,不让我跟一些品行不良的孩子接触。可是,那时我爸远在新疆,我妈则每天都待在小卖部玩麻将,她的口头约束常常不管用。我总是会在她到小卖部后,也走出家门,并在她回来之前回家。

    有一次,我到了水库,转悠半天没发现皮球。我只好走上土路,到水库边上的房子去找他。我站在他家院子前,看着房子离水库也就二十步,心里感到羡慕。

    他家的房子端端正正,跟附近六七座房子没什么两样。四下几乎没有声音,院内没有种菜,也没有鸡鸭活动。我喊了声“皮球”,铝合金窗户里立刻出现了皮球黑瘦的身影,跑出来为我开了门。

    皮球领我进东屋,他告诉我正在写作业,他继续趴到抗桌上,拿起笔抄字。我发现他比我低一年级,顿时觉得好像高他一头。

    皮球的房间不乱,但也没什么东西,一铺炕,一张桌,一个柜子。他告诉我可以去西屋看电视,他爸不在家。

    “你爸呢?”我问,我听说他爸非常凶,很怕他突然回来。

    “不知道,一周没在家了。”他头也不抬。

    “那就你一个人在家?”

    “他不回来才好呢,一回来就带个女的,让我叫妈。”皮球说,“我不叫,我妈在南方呢,我就这一个妈。”

    那时候夏日将尽,已经不那么热了,敞开的门窗通透着水库那边吹来的湿润空气。皮球的作业写得很不认真。

    “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知道啊!”皮球仰起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别人给我地址了,去年我还给她写信了。等我攒够钱,我就去找我妈,我也去南方。”

    “她回信了吗?”

    “没有。”

    “那她为啥走啊?”年幼的我还在问着傻问题。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我爸打我妈,我五岁她就走了。我都忘了她啥样了。”沉默了一会儿,皮球扔下笔,合上作业,跳到地上,说:“晚上饭我还没定呢,我带你干一票大的。”

    院内有一辆破败生锈的自行车,皮球推出院门,跨了上去。我紧跑两步,用力一跳,坐上后座。皮球骑了很长时间,穿过了两个村庄,颠簸的土路让我屁股生疼,最后他累得气喘吁吁,我们轮流推车。

    皮球说,前面就快到了,这家小卖部他观察很久了,很方便,而且钱多。“柜台后面的钱匣子里满满登登的。”他形容的时候嘴张得老大,双手乱比画。

    我推着车,看见前面确实有一家小卖部在视线内越来越清晰,门前雨搭上还用水泥砌了几个字:“老裘商店。”

    “真拿钱吗?”我小声问。

    “没钱花。”

    “咋拿啊,钱匣子在柜台里面,拿点香肠得了。”

    “别墨迹了,你给她支走,我拿。”皮球拽过自行车,快步往前推着,“你怕啥,出事也跟你没关系,钱是我拿的,你就说你不知道。”

    他的强硬让我刚刚升起对他的同情荡然无存。我默默跟了上去,这时我才注意到皮球穿了一件大衬衫,好像他爸的。

    “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你放屁呢?给你爹都要热死了。”

    话音未落,皮球就利落地给自行车靠墙,进了屋。

    屋里没人。临近傍晚,光线不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屋地当间的桌上堆着麻将,打麻将的人应该是刚刚回家做饭,匆匆吃上一口后还会回来。皮球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看了一圈,突然弯着腰走进柜台。隔着柜台玻璃和许多零食,我隐约看见皮球在钱匣子里抓了一大把,裹在衬衫里。

    他捂着肚子回到我身边,屋后传来动静,我喊了声“买东西”,便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女人,边走边擦双手,问我买啥。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竟有些结巴。“买雪糕吧。”我终于说出口。

    “我肚子有点疼,你赶紧的。”皮球皱着眉,微弓着腰,双手把衬衫拽得死死的,捂着肚子。

    我没敢再说话,拿上雪糕我们就出了门。在门口,皮球指挥我骑自行车,他坐上后座告诉我快点骑。我使出最大力气,将自行车蹬得摇摇晃晃,飞速往水库赶去。我只顾逃离,两条腿已累得发软,还是飞快地蹬着。数不清有多少棵树从我们身边掠过,转了许多弯后,水库庞大的水面终于出现在眼前。

    此时我的嗓子已干得冒烟,大喘着气,当我紧捏刹车将自行车停在水闸口旁的斜坡时,我已经无力扶住它了。我顺手将自行车放倒,一屁股坐在青草上。皮球走到水闸入口处的矮墙,靠墙边展开了衬衫。

    我看见一团花花绿绿的钱纷纷掉落,像是从他怀里飞出了蝴蝶。跟着钱掉出来的,还有一个黑色的包。我赶紧过去,皮球已经蹲下来收拢那些顽皮的纸币。不一会儿,我们就将那些五毛、一块的纸币叠好,数了数,能有五十块。皮球大方地分给我一半。

    皮球随后又捡起那个黑色的小包,拉开拉锁,粉色的纸币慢慢露出一角,七张,整整齐齐。皮球抽出这些钱揣进裤兜,继续在包里翻找,找出来一些字迹模糊的废纸。还有一个金戒指。

    我害怕了。

    5

    我不知道皮球后来如何处理金戒指的,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从那次之后很久,我都没再去水库。等到我再去那里,在水库堤坝上转悠,却再也没有看见皮球走过来的身影。有几次我想去他家,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露面的。

    隔着水库,我远远地望着他的家,看不见有人走动。在我几次前往水库,孤单地待上一下午,又不得不孤单地返回后,我就再也没有刻意去水库了。随着我升入初中,被更多的新鲜玩意吸引,水库便被我抛在脑后,几乎再也没去过了。

    那个不真实的夏天所发生的一切,成了我心中的秘密。我曾对此一度十分害怕,内心幻想着某天夜里一定会有一群人冲进我家,将我双手铐住,在我妈妈声嘶力竭地求饶下告诉她我犯的罪。

    我也曾多次幻想过皮球的结局,比如他将金戒指卖掉,得了一笔钱,过了一段富裕的日子。或者,那个傍晚他返回家中,就被小卖部的主人抓个正着,给他送进了警察局。这些结局里最美好的莫过于,皮球在几年之后能自己赚钱,便按照地址前往南方,找到了他的妈妈,并且再也不回来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再没有在水库见到他。

    两年前,我又回到了故乡。许多熟悉的面孔除了变得衰老,跟过去并没有不同,而他们见到我却不太敢认。终于认出来时,便照例大声说一句:“哎呀,你这都多少年不回来了,这孩子变化真大。”

    我找了个空闲,上了山,一直走到水库。水库已接近干涸,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水道在苟延残喘,大片的曾经柔软而神秘的水底都种着玉米。我走下堤坝,站在“1998年洪水警戒线”的水泥柱旁,看着那些玉米和水道两侧的芦苇,感觉它们是长在水库的残骸上。我还没忘记往皮球的家望去,在对岸依稀可见几座房子,可好像是荒废了般,房顶、院内长着许多高草。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记忆,它带着熟悉和亲切之感迅速呈现出来。这个记忆仿佛才是我第一次去水库的记忆。我被大人带着,在一个大夏天的午后,从水库的北岸下了水。我很小,打着补丁的汽车内胎套着我的身体。我不小心从内胎中漏了下去,直接钻进水里。我在水里睁开双眼,阳光在水里融化成波纹,左右晃动,大人们裸露的腿变得虚幻,而双脚轻轻地触碰着黑色的水底;一切都亮得耀眼。我扭头看着四周,几条细长的白鱼惊慌失措,尾巴一甩便击起水底的灰尘,瞬间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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