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四川朋友。
她性格奔放,擅长跑步,有些口音。
但她不爱吃辣。
她眼睛大,颧骨高,嘴巴薄。
她常照镜子,撅着嘴巴埋怨:脸型不好,像个男人。
我们五年级时相识,我刚从外地转学过来,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走到一起,只记得是一拍即合,十分欢喜,她兴奋地拉着我去她家。
那是一个夏天的放学后,我第一次走在与家背道而驰的陌生街道上,旁边的树,绿得像被水彩涂抹过,又挨得紧促,风一吹过,发出口哨似的撩人叫声。
那天的她特别激动,至今让我历历在目,她抑制不住的喜悦呼之而出:我喜欢上咱们班的英语老师了!
她还有些害羞,但是我们为她的鲁莽与疯狂而哈哈大笑。
她的早恋,很快就消失在一个少女突飞猛进的新陈代谢里了。往后,以她爆发式的情感势头将会遇见更多怦然心动的人,她满腔的热血,我想这一生都难以燃尽。
(1)
《王子变青蛙》火的那一年暑假,我俩走得最近。
我几乎每天都骑着自行车,顶着大太阳,在无人的街道上,与烈日赛跑,一口气蹬到她家门口。
她家在一片十分拥挤的巷子里,那条巷子,房子之间挨得很紧,路也狭窄。要拐好几个弯才能找到,可是我却很喜欢穿梭在这样的迷宫里,就像一部旧的偶像剧画面,明媚的青春在烟火气里升腾的味道。
她家的房间很阴暗,窗子不小,却透不进来光,屋子里堆满了东西,我常常看不清屋顶与墙壁的黑是因为无光还是脏的缘故,但我们很喜欢猫在这样的房间里,看《王子变青蛙》,无人打扰,又可以放肆而夸张的犯花痴。
她喜欢男主角单均昊,而我喜欢小眼睛的徐子谦。我俩常常吐槽彼此的偶像,但偶尔看到了达成共识的画面又会说:他也还不错啦!
后来听说《王子变青蛙》出了贴纸,于是我俩蹬着自行车跑到街里的四宝居,花了一笔不小的钱,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又买了两大张贴纸。
而我们好像是把青春也买回来了一样,已经忘了头顶的烈日,和那一笔花掉的伙食费。
回来后,我们将贴纸贴满了日记本,又用心地写了一些歌词,剧中经典的对话以及花痴的表白,我们用这个日记本来记录这部剧,也记录我们的心事,并且为了监督,我们定期交换阅读并给彼此写寄语。
日记本到现在还存在我的书架里。本子早已破旧,一翻开,自己也忍不住为自己曾经傻过的青春还能笑出来,明道和陈乔恩羞青涩的面庞,老掉牙的土情话,满纸的非主流,而那却是我们曾经对爱情最向往的模样,是青春里最炽热的部分,仿佛也看到了那时候青涩的我们在那个阴暗的小屋里,犯花痴。
(2)
我经常在她家的路口,等她一起上学。
她依旧是大大咧咧,骑着自行车,唾沫能随着风飘上一路。
几年下来,我从她嘴里听到一个又一个的男生名字。同班的,隔壁班的,高年级的。
她像一个猎人在四处猎物,好看的猎物总是逃不过她的法眼。而她只是观摩而已,很少下手。
这些猎物,就在她的脑子里,换了一批又一批。
“你又不喜欢那个了吗?”
“也喜欢。这个也喜欢。”
虽然她是一个奔放的姑娘,然而在面对喜欢的男生时,她却又不那么勇敢。
她一直没有谈恋爱。
我也和她诉说着心事。她从劝我勇敢到劝我放弃,她看我磨磨唧唧的样子,气得不想再理会我。只有她直言不讳地说我虚伪。也只有她认真对待了我的喜欢。
初四的时候,学业开始加重。她的成绩不太好,但是她很努力学,我开始看她闷头学习,也不怎么打闹了。
她和我诉苦:为什么学不好啊。我总是鼓励她,也陪着她一起学。
但是最终她没有考上重点高中。
她回了老家,念中专,我还留在这个城市里读高中。
分离的时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轰烈,往往是无声无息。仿佛到了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了预期,在许多个夜晚里,独自在憧憬未来中偷偷告别了过去。
(3)
有一天晚上,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
爸爸来到我屋子里,把电话递给我:找你的。
找我的?谁能找我?
我接过来,那边兴奋不已的声音传来:干嘛呢!是我啊!
是她,我没想到还能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留着我爸的电话号码了。
从那以后,她几乎隔一段时间给我打一次,是通过电话亭打过来的,那会儿的话费要比现在贵,都是数着分钟计算费用的,她说没事,我有钱,我都是攒一段钱,给你打一次。
每一次,我们常聊上半个小时。
我常在想,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周围是什么环境呢?有没有人在等候她?外面冷不冷?会不会感到孤单?她总是笑哈哈的,让我觉得,她因为自由而兴奋,因为来到了新的环境而激动,然而我又觉得她不是那样,不然也不会打电话给我,应该是高兴得忘了我才是。
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应该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跳动。她像一匹野马,应该在无垠的草原里奔跑,她也像一条鱼,应该在广阔的大海里游动。
然而,她却好像充满着心事,孤独,迷茫,焦虑。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那时候才不过二十岁。她曾经因为要在我家过一夜,而和妈妈大吵一架,最后还是哭着回去了。她向往着自由,但是自由真正地来了,却又像涌来的浪,打得人喘不上气来。
她和我讲她的学习,大城市里的生活。但她想到毕业下来就是干些流水线上的活儿,就觉得没有劲儿,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工作。
然而在提到她有喜欢的男生时,她又恢复了常态,兴奋极了,我能想象她那副犯花痴的样子。
她和我说,等你毕业,和我在一个城市工作啊。
我说好。
(4)
我高中毕业那年,她回来了。
她坐着长途火车,一个人跑回来了。
她来我家吃了饭,我和爸爸说:她可是自己坐火车,从南方回来的。
在我眼里,她就是闯荡江湖的女侠客。但我还是一个乡巴佬。
可是她却羡慕我的安稳,继续升学,不用流浪。
她不像从前大大咧咧,她化了妆,背上了女人味的包包,不是那个不顾形象大汗淋漓跑上几圈操场的女将了,说话时,也不会唾沫横飞。
她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找了一个美容的工作,从学徒做起。
我成了她的试验品。我躺在我家的炕上,期待着她神奇的双手能够拥有一键美颜的功效。她挨个向我介绍这些化妆品,以及使用的步骤。我才知道化妆品还有这么多分类,她说,等你有钱了,就先买一套基础的就行,水、乳液、面霜。
她给我抹完脸,又去照照镜子,把脸紧贴着镜子,懊恼地说:人啊,这个脸型太重要了,你的也不好,有点宽了。
她买了手机。在我家里,我们自拍了一下午。
回去后,她把照片修了又修,又在她自拍照的右下角配上了她喜欢的那个男生的照片。这一次,她没有抑制不住浓烈的喜欢,我也知道这个男生,不再是她泛滥的情感中一朵任性的泡沫。
我常问她,你还会不会走?回老家?
她的回答总是很模糊,但我知道她一定会走的。
她家已经从那个拥挤的巷子里搬到另一个地方,她的父母一直以卖烤地瓜为生,房子是租的,虽然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却依然有漂泊的感觉。我闻不到她们双脚落地的讯息。
最终她们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她也坐在流水线上。
我念了大学。
(5)
大学快毕业,我又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跑到了阴暗的晾衣间,听到她弱弱地问我:你毕业来不来南方?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好像成了她的一种期待,是她枯燥的生活里一个复活的希望。然而,无法兑现的承诺,说了再多都像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狡辩。
在断断续续的问候里,我知道她结了婚,新郎是她喜欢的那个男生,生了两个儿子,辗转了许多城市。
她大概就是那个无脚的鸟,一生都在飞翔,但我像笨拙的牛,只有闷头耕耘。我们就在时间的河流两岸奔走,只能互望,却不能再相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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