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外的屠沂也不搭话,闭眼默念心法便对着金钵走了过来,不一会儿竟如水般穿壁而过,进了金钵里面。
红袍状元吃了一惊,“你可知道这金钵进来容易出去难,你的本元魂魄走进这金钵,那性命就完全在我手中了!踏进这金钵你便休想再醒过来了。”
那一个留在梦境的念想化成的屠沂还愣在原地,张嘴正要说话,本元魂魄稍动意念,他便化为一丝烟缕缓缓注入本元魂魄之中。
那一份念力化成的屠沂在梦境中经历的记忆也一起汇入了本元之中。屠沂略一沉吟,长叹一声,自语一般的说道“:唉……想不到我竟在这梦境之中经历了如此大悲。”抬眼再向红袍状元望去,眼里已然沉着自若,反而好似红袍状元的生命捏在他手里似的。
“是吗?进来就出不去了?”屠沂用平和的语气淡淡的问了一句。“那不如就在这解了你的怨气,让你就此踏上轮回。世间琐事烦扰,能长眠于自己的梦境之中,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幸运吧。”说完便盘腿坐了下来,轻抬手掌,向红袍男做了个请的动作。
红袍男心里暗暗一惊,这般从容,难道他有法破了我这金钵困?还是真的看透这凡尘俗世?不如静观其变,看他有什么花招。也一甩襟衣,盘腿坐了下来。
屠沂眼睑垂下,轻起朱唇,“此刻你手握我的生死,为何心神还是如此不稳。你道我是你的仇人,要我给你一个交代,那不如今天就与你畅聊一番,我再死也无妨。”
红袍状元又是一惊,居然能察觉到自己的气息,他赶忙调整呼吸,丹田收力压住心神。抬眼望去,一言不发,眼神又重回犀利。
屠沂也不管,自顾自的说“:你读书十几年,尽信书中道理,也贫寒了十几年,尽知百姓生活如何艰辛。我今天便来说说你所不知的。”
“朝中诸臣,皆分党派。朝廷之上,皆讲颜面。皇上所在,既要稳住各派,推行自己的意图,也要维持威信,以震臣子。而你所做之事,名予百姓利,实则予皇上弊,绝非良方。”
“你还是状元之时,第一次觐见便大谈我朝礼制,大明此刻已是内外患忧,朝中两派正为改制争执不休时,你的一封上书彻底引燃了两派。皇上此刻左右为难,待你稍好保守的老臣就会有所猜忌,待你冷落激进的改派又会议论纷纷,大明气数已弱此刻经不起改制折腾,但不改大明必亡,皇上心中早有打算但绝不会跟着众臣亦步亦趋。只能待你热,待事却冷,暂且压住此事,让诸臣着眼于当下。”
“谁料翰林三月,你不断的有奏折呈上,所言皆是改制和百姓疾苦。上书阁一次又一次压下你的奏折,你一次又一次的呈递上来,皇上近臣对你都颇有微词,说你的奏折岂不是在说皇上不知民间疾苦?念在你是初入朝中,尚且鲁莽,也算一心为民,便交于翰林院的先生处理了。”
红袍状元此刻呆若木鸡,望着屠沂大睁着圆眼,眼里尽是诧异,喉结上下拨动发出一丝“唔”的声音,嘴唇像粘在一起似的,他费劲的抬起嘴唇,挣扎着说道“:这……那为何我从未听翰林院的先生对我提起过?”
屠沂又是一声冷笑“:先生第一次讲学,你便与之辩论,引经据典大谈改制之优良,先生愣是没能辩得过你,在诸位学子前丢了颜面。此后见你一次厌恶更甚一分,此类劝诫之事他怎会肯去做。”
“在此之后你并未收敛自己的言论丝毫,几位压你奏折的近臣对你意见愈大。与皇上言语之间对你明捧暗讽,渐渐让皇上也对你有了看法,当朝的状元本是能封至六品之官先熟悉日常政事的,你虽被分为编修亦为六品,但翰林院编修的起点几乎让你以后与参政无关,就是因为几位近臣掣肘的结果。”
“此举本来便已使朝中科举出身,又倾向改制的大臣心生间隙,可谁料到几天之后你又上一书,要自贬一级做个县令,此事自太祖开国以来你是头一人。朝廷内一下炸了锅,保守派大臣说你竟敢违抗圣旨,不从封职,朝廷官职皆是皇上任命,岂由你一介书生妄谈自贬,纷纷上书要皇上严惩!”
“改制派的则多为你求情,说你初入朝野,颇有些迂腐固执,只是想为民谋事而已。但有些别有用心之人上书之中虽也是为你疏导,却暗含皇上用政不当,失了天下读书人之心的论调。”皇上阅后大怒,区区一状元三番五次扰乱朝中稳定,激化两派矛盾,费力压下的改制言论又被挑起。内忧外患无一人为其谋之,这种此刻不急的争论却人人热衷,那一刻后,皇上便下了杀你之心。
“皇上为稳住朝中人心,大谈了一番赞赏你这种一心为民,哪怕自贬一级的做法,未有过之行径又如何,就开他一次先例,要有太祖之气魄!朝中上下齐曰圣明,当下便允了你的奏章。可第二日监视你的锦衣卫便多了一倍,自你启程之日,一直在暗中随你到我的府境,直至你毒打身亡,验了尸引火燃了之后,才带上你的随身之物回宫复命。”
红袍男眼里已满是血丝,他从未曾想过是皇上要置他于死地,他一心想为圣上的江山做些事情,最后却是死在自己最效忠的人手里。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重重的把头垂下去,大颗的眼泪直直的砸下来……
“你走时留下的那篇《行思赋》更让皇上觉得你是在以这种行为告诉他现行政法的荒谬,以及天下读书人的背离。你死后的第二月,皇上便借征战戍卫之名,将京城附近书院的大半读书人强行收入了军营之中,三年之后的科举怕是再无人才能出了。”
红袍状元猛的抬起头,眼里毫无光泽,暗淡的眼神透着一股委屈。“此事与天下读书人又有何干,杀我也罢,何须动此干戈!”他起身向天,撕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似要把肺都呕出来一样。向后一倒,身体直直的摔在地上,他两眼无神的望着纯白颜色的天空,两行眼泪缓缓从两鬓流下,万物都静止了,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了他,好像整个空间都在挤压着他似得。
屠沂看着他,眼里尽是惋惜,“初见你时,我心中所有皆是欢喜,因为总能在你身上看到我当年的影子,复又转为可怜,我知道你终将死在此处。年轻时,我与你一样嫉恶如仇,恨生不逢时,昂着头要为生民立命,要造福穷苦百姓。与你不同处乃是触壁以后,我渐渐磨去了锐气,深藏心底似信中庸,再也不敢去顶杠朝中那几个糟朽的老儿。你却毫无知会之意,只为心中道义一往无前,全无顾忌,我听闻之时,年轻时的热血似被唤醒一样,感叹我大明命数已如此朝中还能出一位性情男儿。可有什么用呢,到头来我还得让你命绝此处,就像当年在心中自绝了那个一心为民的我一样,你化为魂魄却依旧新鲜激昂,我留下性命却变成了今天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
“你为了道义赴死,我为了性命苟活,不知道谁是幸运的。 ”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了,生死便由你了。”屠沂冷冷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红袍状元,久久说出这句话来,继而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作声。
良久,红袍状元才从地上慢慢爬起,“大明已是如此,我也再无半点留恋了。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罢了,就怨这世事吧。”他默念心咒解了这金钵之困,把金钵紧紧攥入手中,那已是他世间唯一的珍惜,颤颤巍巍的缓缓走出屠沂的梦境。屠沂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长叹一声,也起身收了梦境,灵魂复又投入现实之中。
房间外,掌柜的早已用几只重剑,幻化出一个数千只剑影的剑阵把红袍状元围困在中央,只要屠沂性命有失,便叫他万劫不复。红袍状元身影初现,剑阵赫然束紧,“嗡嗡”的震鸣声好似要吞了他一般。红袍状元也不为所动,呆滞的站在原地,只盯着掌柜的看。只一会,屠沂的灵魂也在他身旁显现,见此阵仗急向掌柜喊去“掌柜的,让他走吧……一言难尽,我并无妨。”又像是给红袍状元说似得,加上了一句“他是个好官。”
掌柜的看着屠沂的眼睛,知了了一切,轻道“好”,起身收了剑阵,头也不回的向客栈外走去,几个跳跃便消失在山野间。
红袍状元也抬起沉重的脚,往远处轮回的方向走去,颇有意味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拱手作了个揖,甩了甩衣袖,再无半点留恋……
屠沂看着红袍状元走向轮回,眼里满是感伤,往回看仿佛看到了隔壁还躺在床上的自己。化为一只光束,飞起投入了他的身体,消逝在额头处,他的身体还在沉睡当中。
五更后隔壁一声轻响,门开了,屠沂走了出来向着客栈门外若有所思,他记忆里不会出现昨晚的一切,魂魄把这些记忆深埋在内心深处不会显现。他用力的整了整衣衫,刷洗了一把几十天来奔波憔悴的脸,沉着眼睑便走了出去,饭也不吃带着侍卫翻身上马。一声“驾”那黑鬃马便已跃至数丈之外,一行人萧瑟疾驰在荒凉的戈壁之上,远处的天际已经漏出了鱼肚白,穹顶般的黑夜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流出了些乳色的脓汁。地平线以下暗绿色的大地给鱼肚白添了一分冷色,远远望去,好像他们正从一大片黑暗之中奔向天空中少有一抹亮光,却又像是重重的黑暗欲将他们围裹,马蹄揭起的灰尘把他们的背影变得模糊,想起他们几日后到的是风起云涌、暗流涌动的边关,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壮就在我心里升腾……渐渐的,雾气和灰尘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客栈又重回宁静,周围一片寂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七月以后,边关战起,狼烟滚滚。又一月,边关城破,屠沂生死未卜。客栈也在战火中化为废墟,只在那墙角处,突然冒出了些艳的发红的小花,细少的花瓣生生裂着开了好大一朵,花蕊呈银色,点缀其中好似眼泪,柔嫩的枝条在这肆虐的西风中站的笔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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