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

图 与月

1

丘山公园里面的宫殿啊，石栏啊，拱桥啊都是老刘看着修复起来的。那时候公园还没开放，他还是石匠，脑子也没有坏。后来患上了老年痴呆，每当下雪天就拦不住地往外走，一个人走五站路去丘山公园。

老刘留恋公园，因为那里有他的骄傲。时至如今，公园北边的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座白玉佛像，便是出自他的手笔。那是五十年前，他仅用一晚就将佛像雕刻出来，令所有人叹为观止。佛像神态慈祥、柔和，栩栩如生，被赞巧夺天工，浑然天成。

那一晚便是一个雪夜。第二天早上，整修的工人们进入公园，发现老刘坐在佛像前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全身冻僵，手里还拿着刻刀。

又是一个下雪天，丘山公园博物馆的佛像前，工作人员劝老刘回家，老刘却充耳不闻，一直盯着佛像，眼神变得飘忽而遥远。

“五十年前的冬天，”老人轻声呢喃，“我跟工人们一起入园，那时候，这里不叫丘山，叫隆庆宫。”

2

石匠小刘第一天入园，便是一个下雪天。公园太大，听说是唐朝某位皇帝的行宫，牌子上写着三个字：隆庆宫。园子里有湖，有草坡，有小山，有树林，有宫殿花园，有浴池。还听说新建了一个博物馆，藏着那个皇帝诗词字画的仿品，还有贵妃的首饰、琵琶和衣裙。

小刘不懂历史，不懂文化，不认字，他是个石匠，只知道石头。他瞅着守门的两头石狮，湖面的九曲石桥，殿堂周围的白玉栏杆，虽然破裂不复完整，却别有韵味，想多看一会。就这样，他很快跟工友走散，一个人在偌大的园子里逛起来。

这时候雪已经很大了，鹅毛一般漫天飞舞，宫殿的屋檐上很快有了积雪。雪把一切破旧、陈腐和沧桑都遮掩起来，使公园奇迹般地恢复了一千年前的生机。

小刘眼看雪越下越大，风不住地往脖子里钻，他寻找方向，往宫殿走去。他迷迷糊糊走入一条长廊，忽见两个人走过来，他连忙追过去问：“哎，请问，那个……”

那是两个年轻姑娘，穿着一样的宽袖袄裙，头上戴着簪花，步履轻盈地像一阵风。

“贵妃前几日才着了风寒，现下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门了？若是陛下知道了，我们少不了要受罚。”

“听闻是从太湖挖了一块奇石，贵妃急着去看，我们也走快些。”

小刘又叫了两声，仍然没人搭理，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又见两位姑娘穿着奇特，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

出了长廊，看到一个辉煌大殿，殿前有人弯腰扫雪，有男子穿着布甲值守，女子穿着宽袖袄裙成群结队地走过。小刘这下看出来了，他们穿的是戏服，大概是哪个戏班子。

他正想问问扫雪的人，那人却忽然抱着扫把喊，“时辰到了，时辰到了，陛下要下朝了。”其他人听到都着急起来，忙慌慌往一个方向去。

小刘也想跟过去，可是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再爬起来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雪停了，雪化了，雪水顺着雨檐滴下来，廊柱斑驳，台阶劈裂，地砖凹凸不平，刚才的一切瞬间消失，犹如幻象。

3

工人们都说小刘摔了脑袋，做了一场梦，把他的故事当做笑料揶揄他，公园里怎么会有戏班子。领头的让他们别再闲话，说从山坡到湖岸有一条小渠，需要整理一下，重新引入湖水。

小刘那天的确发了低烧，他摸摸脑袋，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变得缥缈起来，大概真是幻象。他跟工友们来到小渠，开始清理里面的碎石和杂草。那是冬天，天冷，黑得早，工人们都恨不得早点离开。

“这渠修不了！”有人忽然大喊。

“怎么了？”

“前面一块石头堵着，挪不动，就这么旱着吧。”

“那怎么行？什么大石头，大家合伙搬一下。”

结果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去抬，大石块纹丝不动。

“炸了吧？”有人提议。

“那得等到几天，去找点火药。”领头的说。

小刘用手拍拍石块，坚硬而细密，表面光滑，像水边的石头。

“小刘，你怎么看？”

“这么完整的石料，炸了可惜。”

“你有办法把它搬走，就归你，也雕个狮子出来。”领头的开玩笑。

“我哪搬得动……”小刘憨厚地一笑，又忍不住说，“炸了可惜，可惜。”

4

第二天，小刘照常去公园，天空又飘了雪。他走到那条小渠旁，久久不见其他人来，这才想起今天休息。

“人还没老，就先糊涂了啊。”小刘自嘲一笑，收拾工具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再一看，小渠的上游不知怎么被放了水进来。

“别放水！下面有石块堵着，别放水！”小刘大喊。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连忙顺着渠道往下游跑，越跑越觉得奇怪，这渠道仿佛变宽了不少，一直通到湖里，那块巨石也不见踪影。

他抬眼向宫殿望去，竟看到一顶华盖仪仗，几十个人排着队徐徐走过。

“难道又是戏班子？”他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哎呀一声叫出来，心知不是幻觉，于是走了过去，想问个明白。

小刘走过去，无论问谁，都对他视而不见。他心里也不恼火，只觉得每个人都极其认真，自己反而添乱似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犹豫，又听见有人嘀咕：“陛下要为贵妃建造一座花香楼，有意媲美四大名楼，好多大臣都反对。”

“为什么反对？”

“你可知去年那块太湖石？陛下挖了一条运河，通了水路，用大船运回来的，一路上拆了不知道几座桥。现在又要大兴土木，都说陛下劳民伤财，还说贵妃是国之祸水。”

“嘘，你小声点，不怕杀头啊？”

小刘心想，太湖石不是昨天到的吗，怎么是去年的事？他们肯定在排戏，也不知道那石头现在怎样了。正想到此处，却听人问：“那太湖石还在佛堂供着呢？也真是奇了。”

“贵妃本来想刻成佛像给太后做寿礼，还专门请了高人入宫，可那高人对着石头敲敲打打看了三天，说石有佛性，但时候未到，不能动手。”

“怎就有了佛性？”

“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见念经的声音。”

小刘被这故事吸引，还想再听，却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急忙追上去，四下里都不见人影，地上又重新堆满积雪，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小刘疑惑地看着天，雪停了。

5

雪停了之后，小刘重新走回渠边，渠道里果然没有流水，仍旧是杂草和乱石，而那块巨石还堵在渠口。他凑近巨石，把耳朵贴上去，什么也没听到。

也许要等到晚上吧？他想，不如就等到天黑。小刘在雪地里蹦跳取暖，好不容易天之将黒，急忙回到渠口，可那巨石又不见了。

“难道又出现了幻觉？现在也没下雪啊。”小刘心想，他又沿着小渠找了两三遭，果然不见巨石踪影。

渠上有一座石拱桥，桥下有人小声叫他：“哎，就是你。”

小刘走过去，是一个驼背老太太，撑着手杖站在桥的东侧。

“老身想过桥，但这桥上都是积雪，滑得很……”

小刘拍拍自己的肩膀，“没事，我背您过桥。”

“你背得动吗？”

“我身体好，背得动。”

“不许后悔？”

“不后悔。您爬上来吧。”小刘背对老太太，半蹲着等她爬上来。老人很轻，像屋檐上堆积的雪，像湖面上漂浮的叶。

小刘走上石桥，背上忽然逐步受力，步子开始摇晃，每走一步都变得艰难起来。

“背得动吗？”

“背……背得动。”小刘咬紧牙关，背上仿佛千钧之石。好不容易走到了桥的最高处，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他汗流浃背，双腿发颤，似乎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随时都可能摔倒。

这时候他听见一阵呢喃般的吟诵，念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声音轻微，忽远忽近，像深山的鸟叫虫鸣，像水中的层层细浪，令人身心平和，无比舒畅。

小刘终于走到桥西头，将老太太放下来，然而从自己背上下来的竟是那块巨石。他惊讶不已，十几个人都抬不动的石头，自己怎么背得起来？令他更惊讶的事很快发生，石块开始慢慢剥落，表层褪尽，露出里面的白玉，紧接着白玉化作一座佛像，神态慈祥、柔和，栩栩如生。

---

完

图文/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