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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四谷有一家专门接受肖像画订制的小公司,通过美术大学老师的私人介绍,我成为了那里的专属合约画家。虽然不会支付固定工资,如果画够一定的数量还是可以获得够一个年轻单身男性生活下去的收入。付清西武国分寺线沿线的狭小公寓的房租,一天尽可能吃三顿饭,有时买些便宜的红酒,偶尔与女性朋友们一起去看看电影。我的生活大致如此朴质。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集中完成了一定量的肖像画,就能获得一笔可观的生活费,那么之后可以过上几年只画自己想画的画的自由生活。当然对于那时的我而言,画肖像画只是一种为了糊口的权宜之策,我并没有把这项工作一直干下去的打算。
如果仅仅从纯粹的劳动这个角度来看,那么画肖像画是一份非常轻松的工作。大学时代,我曾短暂地在搬家公司干过,也做过便利店的店员。与之相比,画肖像画所带来的负担,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更轻。一旦掌握了要领,之后只需要重复相同的一套程序即可。最终,完成一幅肖像画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就和用自动驾驶仪驾驶飞机没什么区别。
不过就在约一年平平淡淡地从事这件工作的时期里,我才了解到我画的肖像画获得了出乎预想的好评。客户的满意度不赖。如果关于画作的品质,顾客时常有怨言的话,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工作来找我,恐怕我早就被解除专属合约了。与之相反,因为得到好评,所以工作量不断增加,报酬也一点一点地在提高。肖像画的世界,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职场领域。但是,近乎新手的我却不断得到工作。工资也在逐步提高。公司负责人对我的画作也很满意。有一个委托人这样评价我的画作:“这其中隐含着一种特别的笔触。”
我画的肖像画为什么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呢,我自己也找不出原因。我其实也并没有倾注自己的热情,只是按程序完成了交给我的工作而已。说实话,我自己到底给哪些人画了肖像画呢,时至今日我根本回想不起一个人的脸庞。尽管如此,我立志成为一位画家,一旦拿起画笔面对画布,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画,都不可能画成毫无价值的画作。如果那样做了,那就是在玷污我的艺术之心,也是对我立志从事的职业的蔑视。虽然还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作品,不过我也留心不要画出让自己感到惭愧的作品。或许这就可以被称作“职业伦理”吧。而我仅仅是觉得“不这样做就不行”。
在画肖像画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做法从一开始就贯彻了下来。那就是,我从不画以实际人物为模特的画作。在接到委托的时候,最初我会和顾客(也就是肖像画中要画的那个人)面谈。大概花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面对面地聊聊。仅仅聊聊天,不会去作素描。我问许多问题,然后对方做出回答。何时何地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出生的,少年时代的生活怎么样,上了哪个学校,干着怎样的工作,现在家庭情况怎么样,是怎样晋升到现在这样的地位的等等之类的问题。也就是聊聊日常生活及个人兴趣。大多数人聊一聊就会聊到自己的事。他们是如此热情高涨地聊着(大概其他人也没兴趣听这些话)。约定好的一个小时,有时竟聊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会借五、六张其本人的照片。都是那种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拍摄的普通照片。有时根据具体情况(不会总是这样),我会使用自己的小相机,从几个角度给对方的脸部拍几张照片。仅此而已。
“不需要摆好姿势,定定地坐在那里吗?”许多人都颇为担心地问我。他们已经做好了画肖像画时就要那么摆姿势的准备。画家——现如今已经不会再戴着贝雷帽了吧——露出晦涩难懂的神情,手中拿着画笔面向画布,而模特却毕恭毕敬地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许多人都这样想象着电影中那些熟悉的场景吧。
“您是想这样做吗?”我反问对方,“对于不习惯的人而言,做画作的模特是一件重体力活。因为必须要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所以非常无聊,而且肩会酸痛。如果您希望这样做的话,当然我可以让您做模特。”
自然百分之九十九的顾客是不希望这样做的。他们基本上都是些年富力强、事业繁忙的人,或者是已经退休的老年人。所以他们希望尽可能免去一切无意义的苦行。
“这样见见面聊聊天就足够了。”我这样说使对方安下心来。“无论是让你本人做模特,还是不做模特,作品出来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如果您有什么不满,那么我会负起责任重画。”
大约两周后就能画好肖像画(等颜料完全干透还需要几个月时间)。比起站在眼前的模特本人,我真正需要的是鲜明的记忆(有时模特本人的存在反而会对画作的完成产生干扰)。需要一种立体可感的记忆。然后原封不动地将其移植到画面上就可以了。不知为何,我生来就富有这种视觉记忆能力。而且这种能力——或许可以说是一种特殊技能——对于职业肖像画家的我而言,确实是一件有效的武器。
在作画的过程中有一件重要的事是,我需要对顾客产生丝丝缕缕的亲密感情。所以在最初面谈的约一个小时里,我会努力从顾客的身上寻觅哪怕一点能让自己产生共鸣的要素。当然,其中有些人根本就不具有这样的要素。如果说之后要跟这样的人保持长久的私人交往,我自己恐怕也会犹豫不决。不过,在限定的场所里,以暂时保持关联的“来访者”的身份出现的顾客,从他们身上挖掘一、两点值得敬爱的资质也并不困难。如果窥测到最深处,不管什么样的人,内心都存在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吧。努力去寻找它,如果发现它的表面布满尘污(多数情况下都是尘污满布),那就用布把这些污渍擦拭掉。不知为何,我的作品里很自然地流露出这样的心绪。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在这个特殊而狭小的绘画世界里,我渐渐有了知名度。通过结婚这个契机,我解除了四谷公司的专属合约,成为一个独立画家。再经过专门经营绘画商贸的代理公司的介绍,获得条件更加优裕的肖像画委托合同。公司负责人比我大十岁,是个能力卓越、不断进取的人。是他劝我独立出来干些更有意义的工作。之后,我给许多人画过肖像画(大多都是些财界和政界的人物。在那个领域或许是著名人物,不过我基本上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收入也不错。但是,我还没有成为这个领域的“大家”。肖像画世界的构造与所谓的“艺术绘画世界”的迥然不同。与摄影师的世界也截然相异。不少专业的人物摄影师得到了社会的好评,扬名于世间,但是在肖像画家身上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的画作很少能流传到外面的世界。这些画作既不会刊载在美术杂志上,也不会被装饰在画廊里。它们只会被挂在接待室的墙壁上,然后慢慢落满灰尘,最终被人们忘却。即便偶尔有人会细细地凝视这些画作(恐怕都是些有闲暇的人),也不会去询问画家的姓名。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绘画界的高级娼妇。我驱使自己的技术,尽可能负责地、毫无纰漏地完成既定的程序。并且,尽量让顾客感到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华。虽说这是一件高度专业化的工作,但也并非所有的都要按照机械的流程操作。它需要倾注自己的感情。虽然费用高昂,但是顾客都能毫无怨言地支付。我所画的人,原本也并非在乎费用的人。于是,我的技艺经过人们口口相传,名气渐盛。托口碑的福,来访的顾客络绎不绝。预约本里也排满了计划。但是,在我的身上却寻找不到任何对肖像画的欲求。一点碎片都寻找不到。
我自己并没有希望成为这样的画家,也没有希冀成为这样的人。我只是在许许多多事情的裹挟中,不经意间放弃了为自己作画。结婚后,我不得不为生活的安定做打算。这或许就是我发生转变的一个导火索吧,不过这并非全部的原因。其实很久以前,对于“为自己作画”这件事,我已经不再抱有强烈的欲求。大概我仅仅是把结婚生活当作了借口而已。我的年龄已经不能算年轻,某种东西——如同胸中燃烧的一团火焰一般——正从我的心中消逝而去。我渐渐忘却了让我身体变暖的那团火焰曾给予我的那种感觉。
对于这样的自己,我应该感到绝望吧,我也应该有所行动吧。但是,我却依然拖延逃避着。比我先感到绝望的是我的妻子。那时,我已经三十六岁。
第二章或许大家都去月亮上了
“非常抱歉,我想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妻子用平静的口吻说道。随后袭来一段久久的沉默。
这完全就像一条猝不及防、预料之外的通告。她突然这样说,我根本寻找不到应该说出口的话语,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虽然我不认为她接下来的话语是明快轻松的,但是那时除了等待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我们围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时间是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下午。下个月月中就迎来我们的结婚六周年纪念日。这一天,从清晨开始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雨。在听到她那则通告的时候,我最初的行为是,脸转向窗户确认雨下的情况。一场冷清宁静的雨。微风不起。一场慢慢地给肌肤带来寒意的雨。这寒意告诉我们春天还很远很远。在霏霏扬扬的细雨中,朦朦胧胧地可以眺望到橘红色的东京铁塔。天空中不见一只小鸟飞过。或许小鸟们都乖乖地在某家屋檐下躲雨了吧。
“你不问问原因吗?”她说。
我微微摇摇头。既非是也非否。因为我根本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只能反射性地摇摇头。
她穿着领口宽大的淡紫色薄毛衣。她突起的锁骨旁露出白色贴身衣的柔软吊带。它看上去就像给特殊的料理使用的、种类特别的意大利通心粉。
“我只有一个问题”,似看非看地盯着那两条吊带,最终我开口这样说道。我的声音生硬干涩,明显缺乏温润和气度。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那个,这里面有我的责任吗?”
对此她思忖片刻。然后,她像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一般,将头露出水面,并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没有直接责任。”
“没有直接责任?”
“我想没有。”
我试着测量她语言中的微妙音调。如同将鸡蛋放在手掌里确定它的重量一般。
“也就是说有间接的责任?”
妻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几天前,在接近拂晓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她转换了话题,“那是一场让人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的界线的、栩栩如生的梦。醒来后,我这么想。不,是我坚信:我已经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么样的梦?”
她摇摇头。“很抱歉,现在还不能谈梦中的情景。”
“因为那个梦是你的私人所有物?”
“嗯。”
“我出现在那个梦里了吗?”我问。
“没有,你没有出现在这个梦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你并没有直接责任。”
慎重起见我总结了一下她的话语。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总结对方的话语,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不用多说,这经常会让对方焦躁)。
“也就是说,几天之前你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确信我们不能再在一起生活了。但是,你却不能告诉我梦中的情景。因为那个梦是你的私人所有物。是这样吗?”
她点点头。“嗯,是这样的。”
“不过,这似乎对什么都没做出解释。”
她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俯视着面前咖啡杯的内侧。她像读出杯中漂起的神签上书写的字句一般这样说道。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神签上书写的似乎是一条象征性的、多义性的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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