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爹告诉我爵子考上了职业中专,叫我代他应邀去升学宴喝酒。
再见到爵子的时候,他穿了个被汗渍染成黄色的背心,脖子上套一个大链子,一摇一晃的弯着腰在水龙头底下收拾从河里捞来的鲫鱼。他见到我只是咯吱咯吱的笑,黝黑的脸已经丝毫看不出青春逗留过的痕迹了。
他和我一般大,考了两次,去学了汽修。
早就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的他,那时候村子里的妇女聚在阴凉地织毯子,换点钱补贴家用。我跟着母亲,也就认识了其他跟着自己母亲出来玩的小屁孩们。
爵子从小没娘,我母亲叫我离他远点。而他喜欢爬到荫护我们的槐树上朝我们撒尿,我就时常被他尿一脸,后来自然忍不住要打他,追着他到处跑,后来发现这小子挺机灵,总是有好点子逗我们开心,让我们不至于和一群妇女在一起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天他听人家说很远的后店村有一片桑葚地,约了我们几个去偷桑葚子。那地方我们听都没听过,又怕迷了路或者回家晚被爹娘骂惨。没几个跟他去的。
到地头上停着辆电动车,走几步看见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孩子,女人下果子放到孩子拿着的盒子里。女人很细心,摘来的果子又大又紫,馋的我们淌哈喇子。摘满一盒,女人就让孩子倒在不远处的大袋子里。
我们来的时候好果子已经不多了,看着小孩手里的“尤物”馋得不行。
爵子晃了晃脑袋,跑出去猛地踹了一脚女人的电动车,又刺溜跑回来。
我还捉摸不透这个傻小子又犯了什么傻,就看见女人嘱咐了孩子几句走出去了。
爵子上去就把那个小孩放到了,没等他哭出来就抢了满满一盒子的桑葚果,回头拉着我就跑,还颠出来好几个。
我一脸懵逼的跟爵子猛跑了二里地,爵子回头发现并没有人追过来。他捧着盒子往我脸前一杵“跟着哥们儿,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挑了个大的,一尝,还真不错,下次还敢。
后来上了小学,我俩坐同桌,我鼻炎发作止不住的流鼻涕。他就把他带的卷纸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摆在我面前,下课第一个跑到饮水机前边打满满的热水硬灌着我喝下去。
那次上数学课,臭脾气的老师以为我低着头不务正业,一本书嗖的撇过来。这小子一个巴掌就给打地上了,我都懵了,这一巴掌让我比挨了那一下还要慌乱。
老师对爵子说“外边站着。”
我正暗自愧疚,看见他又推门进来了,两只手揣着,缩着脖儿,嘻嘻的对老师说“外边冷,我还是站这吧。”哄堂大笑。
数学老师讲不下去了,干脆跟我们聊生活聊理想。
当时我们整个镇子上最牛逼的地方就是“永福家具城”,在镇中心,横着一块长三十米高五米的大牌子,上边五个大红字“永福家具城”到了晚上会发出大红大红的光。我们每个人都无比向往将来能到那个大工厂里当一个穿着蓝灰交间工作服,吃着大食堂的工人。
当然爵子例外,他喜欢岔路口那边的汽修店。
我们觉着黑不溜秋弄得浑身脏兮兮,他觉着能鼓捣得了汽车是件很酷的事。
他站在门口,揣着手缩着脖,像看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一样看着我们“我以后也要开个修理店,在市中心开,也要弄一个长三十米宽五米的牌子,我还要买辆摩托车,你们都不知道,我三大爷告诉我,摩托车走起来声越大就越好。”
爵子爹是个无业游民,心很大,花言巧语迷倒了爵子妈。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加官进爵”这个词,觉着无比高贵,给儿子起名叫爵子。后来因为他一人吃饱不管全家的脾气和他离了婚。爵子住在他三大爷家,三大爷在镇上干活,来回骑着辆摩托,冬天还要带上两个护膝。
爵子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他三大娘的。爵子的爹自己赚一点吃一点,爵子也吃着百家饭,三大娘看他很机灵,一直供着他上学。农忙的时候爵子就光着膀下地替他三大爷干活。
爵子的衣服永远都是三大爷家哥哥穿旧的,他总是这儿偷人家个瓜,那儿摘人家点桃,带回去给三大娘。那时候水果不便宜,三大娘本就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地道妇人,看他是好心就什么事都替他兜着。
爵子喜欢赶大集,我们都喜欢。
他从来不到集上走,他怕三大娘因为给他买点乱七八糟的吃食费了钱。他就跑到岔路口那个修车店里给人家修车,逢大集修车人多,店主也很感激他来帮忙,走的时候总会塞点毛票给他。
他就听着三大娘从集头出来喊他,招呼也不打就窜,扛着三大娘的袋子回家,里面乱七八糟,是一家人几个星期的伙食。
后来上了初中,大家都明白家具城仅仅是家具城的时候,爵子还是执着于修理店。
开学典礼,校长在上边唠叨,爵子拉我跑出去。
跑到校门口,他就在看门口停着的五颜六色各种型号的车。我则盯着那些背着手,穿白色衬衫隐隐透出里边白色背心,带着金属腕表穿皮鞋挺着啤酒肚的人。他们喜欢站在操场边缘,望着台上的校长,眼神里好像有说不出的秘密。
一会,爵子戳我“我寻思了好久,还是觉着面包车划算,以后就买个面包车,长安牌的,我三大娘喜欢这些吉利的词。”
我看着油光可鉴的车顶,也不知道是觉着自己好笑还是爵子好笑。我跟他说“行啊,到时候带着哥们儿出去溜。”
初中毕业就没再见到爵子了,听说他觉着上学没用出去打了工,憨厚的三大娘第一次动怒;听说他还是会去修理店,还缠着师傅教他更厉害的东西;听说有一次当前台,因为没有西服被骂了一通;听说他在大集头上等三大娘的时候听到一个胖子骂大娘挡道,他去把人家鼻梁骨打断了;听说他去修牙,躺在仪器上听见一个牙套200块,爬起来就跑,把三大娘一个人扔在那儿……
第一次高考也不知道他到底去没去。只是到了开学的日子,爵子还在外边打工没回来,三大娘端着手在村头车站问司机,司机说有消息就联系她。
一个月多吧,国庆放假,爵子回家,把打工赚来的钱都给了三大娘。三大娘揣起来放到小铁盒里,跟他说“要好好读书。”
爵子使了使劲,考上了中专,如愿以偿的学了汽车。
他爹是万万想不到他能考上学的,这几乎是老头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他不知道大学的三六九等,就觉着自己儿子也是厉害的大学生了,一定不能马马虎虎算完。他裁好了红纸条,请人算了日子,把认识的都叫来。当时爵子还在河里捞鱼,穿的大裤衩还是三大娘家里哥哥的……
爹给我“请柬”的时候,我还在扒拉着手机,看着微博里流量明星的粉丝对骂;感慨俗套的爱情故事;抱怨着身边人总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过着本该灿烂却碌碌无为的一生……
我接过红纸,调出列表,从一个分组划到另一个分组。从小学到大学,分组里的人越来越多,而被我拉到“朋友”里边的,寥寥无几。我看着“朋友”里两只手数的过来的头像,很陌生。好像鱼游到了另一片海域。我们的生活早就不接轨了,光着屁股长大的孩子们各奔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在人群中和亲友走散的感觉。
我拿着帖子突然想笑,想象着我出现在爵子面前时他的傻样,撅着屁股朝我嘿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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