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欣然兮
胡同口的槐树还是棵小树苗的时候,小君的妈妈从隔壁村子嫁给了小君的爸爸。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婚纱,结婚那天,小君的妈妈穿了一件绣着白花的丝绸红棉袄,头上戴的是一排粉嫩的假桃花头饰,黑色脚蹬裤,方口老北京布鞋。小君的爸爸穿的是一件驼色羊毛大衣,西裤,布鞋。
胡同口的槐树长成小树的时候,小君已经一岁多,可以走路,会咿咿呀呀说话了。但他先会说的词是“爷爷”。小君的爸妈在小君半岁的时候就离开小君去南方厂子里打工了,一个月可以挣好几千块钱。小君在村子里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爷爷总是在夏天抱着小君在槐树下纳凉,看老伙计们下棋;在秋天领着小君在槐树下玩耍,看看老伙计们下棋;在冬天呢,就在每一个冬日暖阳的午后,带着小君在槐树下晒太阳,看看老乡们下棋,唠唠家常。到了次年的春天,槐树开了花,又长粗了一圈,爷爷又领着快三岁的小君在槐树底下看这群爷爷下棋。他们总是说
“小君他爷来啦,看看这盘儿咋样!” 还总说
“小君长啦,小君高啦”
小君的确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想法了。有时候他会问爷爷,啥时候才能再见到妈妈?
胡同口的槐树已经比胡同口第一户人家的平房还要高了。小君该上幼儿园了,镇上的幼儿园离这儿不远。小君的爸妈寄回老家两千块钱,说是让小君上幼儿园用。那天爷爷和奶奶都去幼儿园送小君了。小君被老师牵着手带进了幼儿园,他一共回头看了三次,爷爷奶奶都在挥手让他进去,第三次回过头来,小君还是忍不住流了泪,一个人不喊不闹的在座位上红了一上午眼眶。中午吃饭,小君喏喏的说:
“爷爷,我想跟你去看下棋,不想去幼儿园。”
爷爷说,让小君听话,爸爸妈妈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让小君上学,等星期天儿了,还带小君去大槐树下看下棋。
胡同口的槐树又开花的时候,小君的爸妈回来了,他们从大城市带了好几个新奇的玩具给小君,可小君不好意思收着,怯怯的藏在爷爷身后,不见人。那天晚上,小君睡着后又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爸妈好像和爷爷说,等小君上一年级了,想把小君接过去在那边上学。当晚,小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爸爸妈妈牵着手带走了,爷爷奶奶站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挥手和他再见,他这次一共回了两次头,最后一次他又哭了,这次是嚎啕大哭。爷爷把小君从梦中叫醒,小君看到面前的爷爷,委屈的愈加哭个不停,爷爷把小君抱在怀里,不住的安抚又安抚,给小君唱童谣,讲红军故事,小君在爷爷的怀抱中又安详的睡去了。
胡同口的大槐树长到要两个小朋友才能抱的住了。小君该上小学了。可爸妈没有来接他过去那边,他们又寄回来三千块钱,说是给小君上学用。这一年,还是爷爷奶奶去送的小君,小君自己背着书包进的校门,这次他就回了一次头,是挥手让爷爷奶奶回家去的,这次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小君总是放学后就跑到胡同口的槐树下,念当日学的课文给爷爷听,下棋的其他爷爷总是会夸小君
"念得好听,将来是个大学生儿”
小君的爷爷总会开怀大笑,然后摸摸小君的头。
胡同口的大槐树枝桠太茂盛了,一起风,它就发出缓慢而厚重的娑娑声。这一年爷爷生病了,他被爸妈接到城里大医院看病去了。小君很想去看看爷爷,可爷爷不让,他总说自己快好了,快回家了,可小君左等右等,等到了秋天,爷爷还是没回来。小君总是一个人坐在大槐树下看村里老人下棋,有时候看的入迷了,他自顾自的说
“爷爷,这盘儿棋好看”
可一回头,发现爷爷没在自己身后待着。小君有时候会冒出奇怪的想法,爷爷是不是没生病,而是不想要他了,到那边享福去了。有时候,在大槐树旁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儿,小君总是把自己的玩具先让出去,对他们说
“我的玩具给你们玩儿,你们带上我一起玩吧,你们去哪儿玩记得带上我,我们一起。”
小君似乎害怕别人丢下他。
胡同口的大槐树叶子掉光的时候,爷爷终于从那边回家了。小君看着消瘦的爷爷,又红了眼眶。爷爷躺在家里修养,小君也不去槐树下了,他放学后就在家陪着爷爷,给爷爷念当日新学的课文听。爷爷总是轻轻的笑笑,然后摸摸小君的头。爷爷给小君讲,那边有多繁华,有多热闹,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儿,爷爷说,小君有机会一定得去那边看看,开阔视野。后来小君才知道,爷爷讲这些,都是为了小君的离开做准备。那一年接小君去那边上学的计划延迟到这一年还是要实行了。
小君想起来几年前的那一梦,感觉亦真亦假。他跟在爸妈身后,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上了大巴车,他终于忍不住趴到车窗上,冲着几百米外的爷爷奶奶大喊“我不想走,爷爷,我想你们!”关于这场送别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场景是,爷爷蹲了下来用手捂住了双眼,似乎在流泪,奶奶双手举到空中对他们挥手,告别的话语里似乎也带着哭腔,最后这声音,被对面驶来的卡车呼啸冲散了。
胡同口的大槐树大概每开两次花,小君就回一次家。村里下棋的老人看到小君总是说
“小君回来啦,长高了,快回家吧,你爷天天念你呀。”
爷爷更加消瘦了,奶奶说,爷爷每天没事儿就坐在槐树下,也不管有人没人,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坐上一下午,问他坐这儿干啥呢,他就说,
歇呢,想小君呐。
小君牵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想他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他就回来看他们呀。爷爷坐在胡同口的槐树下,竟红了眼眶,然后摸了摸小君的头。
胡同口的大槐树也显老了,小君长大了真成了大学生,大学毕业那年,爷爷又住院了,这次是癌。爷爷总不让小君去看他,说他没事儿,就快回家了。爷爷还把小君当小孩儿骗呢。小君在爷爷病床前,握着爷爷的手,给爷爷讲他不知道的红军故事,爷爷总说小君讲的不对,红军当年可不是这样儿的。
半年后,爷爷走了,家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枯叶。
奶奶被接到这边生活了,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再也没有祖孙相依偎的身影了。小君有一个笔记本,里面有好多槐树叶子的标本。这是他从离开爷爷的那一年开始收集的槐树叶子,每次回家去,他都会捡一片槐树叶子带走,夹到笔记本里。爷爷走后的一年,小君又回到村子里,带着那本满是落叶的笔记本。他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看老人下棋,和他们唠家常。等到人都散了,小君还坐在老槐树下,抬头看着这满树的槐叶,听着这沉重而又缓慢的娑娑声儿,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爷爷带着他在大槐树下看下棋,梦到他念新学的课文给爷爷听,梦到爷爷开怀大笑抚摸他的头,梦到爷爷抱着他在大槐树下乘凉,给他讲红军故事,他在爷爷的怀抱里睡着了,将眠未眠之时只剩下满耳的风吹槐叶娑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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