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雪

1

那天我坐在罗西里的海崖边，看着弯弯的海岸线、阴沉的天空和孤寂的冷海，我忽然想再去看看高山，看看像鲸骨横亘巨大的山脉。“去见阿尔卑斯山吧。”我突然想。

我曾经在电影《海蒂与爷爷》中看到过，穿着白色裙子，一头卷发的小海蒂随着羊群离开村庄，顺着小径，走进幽绿的杉树林。在风吹拂过的长满黄色花朵的草地，她和彼得仰面躺下，远处是褐色的山脊、安静的湖泊和白色的雪峰。“在高山之上，世界尽是和平与宁静”。电影里这么说。

我与海蒂有一些相似，小的时候都是在山野中奔跑，只是她属于高山，我属于森林。我曾经躺在干黄的松毛上听松涛，透过枝丫看斑驳的阳光和飞机尾迹。一个人穿行在林中，觉得自己是平和的，真正的自然的造物。她的阿尔卑斯，仅仅是透过荧幕，我都可以想象脚踩在柔软的青草上，身边长角弯弯的羊咬断草茎时的汁水浸湿脚底，风从远处刮来，海蒂在远处等着我。

2

乘坐飞机，飞过山河湖海，就这样靠近了阿尔卑斯山。盘旋后，飞机降落在山脚下，时间正是傍晚，白色的雪山被夕阳点燃，落霞泼天，一条连绵的河水从山谷里流淌出来。机长为我们发放毛皮大衣，然后乘客们排队下机，我什么都没有带，茫然随着队伍前行。

机长点着油灯走在最前面，我们沉默地沿着河流溯源，慢慢步入黑色的森林，脚下是潮湿的草地，星星点点的萤火在溪流边徘徊不去。森林的声音，包括正在草芽生长的节节，松鼠跳过树枝时候的啪嚓，蛇行腐殖质的沙沙和蛙类的咕声，就是指引前行的标识。就在这时，我看到远处的山谷上方升起了一轮惨白的月亮，群星寂静闪烁，在步道的尽头，海蒂骑着一只浑身发亮的绵羊，她的眼睛里不再充盈笑意，卷发在风里冰冷地飞舞。她的脚下是一只死去的猎豹，冰雪包裹了那动物的尸体，猎豹的睫毛覆盖寒霜，曾经的肌肉干瘪下去。我们朝着海蒂走去，她将带领我们走到阿尔卑斯山最深处的那扇门前。山脉里矮人的金矿和无尽的宝石将是我们探险的犒赏。

3

睁开眼睛的时候恍恍惚惚不知道在哪里，身上的粗糙的毛毡毯子，昏黄的灯光，是了，这是清晨，我在瑞士的第一个早晨。我即将坐火车去看海蒂的山。我还是来到了瑞士，真正地。在一个冰冷的秋天的傍晚，降落在苏黎世机场，之后再蒙蒙秋雨中，来到所住的小小的青旅。爬上狭窄的楼梯，我的床位在四楼，开窗可以看到利马特河。

“我来看你啦。”我在心里对海蒂悄悄说。拖着一个箱子，背着一包干面包，我踏上了旅途。

这是一个冰冷而美丽的国家，早晨下着秋雨，沿着利玛特河，红色的电车穿过深秋的黄叶，又慢慢开入群山之中，雾气升腾，笼罩在河流、村庄和山丘。山岚中，翠色的草地与弯弯曲曲的铁轨如同一幅油画，时间都仿佛静止，车厢里安安静静，对面的老奶奶在织围巾，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景色。而我，从火车出站就紧紧扒在窗户上，一秒的景色也不想放过。假如要描述此刻的心情，就像小狗摇着尾巴等待骨头。

之后的旅程，我如愿以偿见到了青色河水顺着铁轨蜿蜒，见到远古巨石伫立在湖边，见到白色的河滩反射太阳的光芒，见到山林被染成金黄。列车驶出山谷，山丘渐多，绿色的牧草地上点缀着小小的房子，羊群散落，新生的小羊羔卧在草上，雪白雪白。 在路途中的一个不知名小村庄我下了车，沿着小路，穿过树林走到河边，捡拾河床上的鹅卵石。之后又一个人在小小的车站等车，看到小镇教堂楼顶的十字架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安静等待神谕。

再后来，山势渐高，列车开始在轨道上爬行缓升，我知道我离阿尔卑斯山越来越近了。手机丢失了信号，谷歌地图上是白茫茫一片，向列车员打听，只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阿尔卑斯山脉。“我现在在阿尔卑斯山脉中穿行，进入一条长长的隧道已经十八分钟了，失去了手机信号，只能猜测自己大概在Realp到Oberwald之间，头顶应当是罗通多峰（PIzzo Rotondo）。”在备忘录里，我记下了这么一句话。

4

然而我还是没有看到巨大的雪峰，只能远远地看见小片的积雪，我也没有看到长满长长的蒲公英的山坡，只有荒芜的苔原。列车爬到山顶，远远看到少女峰，却越走越远背道而驰。

——“你看过《海蒂与爷爷》吗？”我与列车员闲聊，他是一个严肃的瑞士人，高高瘦瘦，小胡子精心修剪过，他一直很好奇地看着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黑发姑娘。

——“听说过，是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故事，对吗？”他说。

——“没错，我就是因为这部电影来到这里的。”我歉意地笑：“无意冒犯，但是阿尔卑斯山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现在的景色不美吗？”他也笑了。 指给我看天际一片模糊的山影，告诉我那是去少女峰的火车。

我有些怅然，火车路过了深深的峡谷，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山脉，天上的碎云与山坡相接，小丛小丛的灌木沿着山沟生长，杉树林像地摊上的毛，顺服地包围着山脚。渐渐地，少女峰也看不见了，被遮蔽在重重高山之后。列车员给我拿来一听啤酒，就着啤酒啃干面包加火腿，牛和羊也在草地上吃着草……闭上眼睛，在飘满蒲公英的山坡，我再次与海蒂相见。

——“我宁愿用想象抚摸每一寸阿尔卑斯山的土地。”我咬着狗尾巴草对她说。

——“也许有一天你会遇见那座雪山的，只是不在此时此地。”海蒂说。

在阿兰·德波顿看来，旅行我们所看到的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平庸平淡。我想，对于我来说，旅行的意义其实是抛弃本我与实践幻想的过程，抛弃本我是因为所看见的东西并不会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实践幻想则是旅行中最迷人的部分，在出行之前，其实我已经完成了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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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瑞士正好是日暮时分，列车驶过日内瓦湖，踏着钟点来到首都日内瓦，落日的颜色如此纯粹，整个世界都是粉色的落霞，天边有明亮的星。

再见我的阿尔卑斯山。